楊百川并不在意張虹的背叛,也沒打算去問她。
他現在有大好的時光,哪能把日子虛耗在一個女人身上?
當務之急,還得是多寫幾部作品出來。
后頭幾天,他都窩在宿舍里,一門心思改《潮生》、寫《霧鎮》,連張虹那場改稿會也懶得去了。
后來他聽人家講,那篇《馬嵬》被批得很慘。領導說,現在是社會變革的節骨眼,放著這么多現實題材不寫,偏要整些古代愛情故事,扭扭捏捏的,一點格局都沒有。
而且也沒有余啟東、牛紅旗這樣的人站出來替她說話。
張虹在會場上哭得梨花帶雨,捂著臉就跑出去了。
楊百川聽了這些,心里多少有點不忍,眉頭皺了皺。
不過倒不是心疼張虹被人圍攻,而是可惜了那篇好稿子。
《馬嵬》確實寫得不錯,不該遭這樣的待遇。他心里有種同病相憐的滋味。
李小棣是在兩天之后回來的。
聽楊百川講完改稿會的事兒,李小棣冒火:
“他們沒得眼水,看不懂好文章。就是因為這些老果果還待在文壇,占著茅坑不屙屎,我們的品味才這么低級!”還說要是他在場,一定會蹦起來大罵特罵。
可轉念一想,批評楊百川的人里,還有他的頂頭上司,《巴蜀文藝》的主編,立馬就不吭聲了。
李小棣這次回去,幫忙籌劃了一個文學比賽,這也是他帶給楊百川的好消息。
作為川省數一數二的文學雜志,《巴蜀文藝》自認為肩負著推動中國文學發展的使命,自然也應該多多發掘新人。
這次文學比賽,就是奔著這個目的辦的。參賽不限年齡,但只收從沒發表過作品的新人。
也正因為這種理念,當《巴蜀文藝》的主編收到青年作家聯誼會的邀請函時,人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這倒給雜志社的副主編鉆了空子。
叫李小棣回去,就是想趁著主編出差,趕緊把賽程定下來。
主編雖有發掘新人的心思,但畢竟上了年紀,審美還停留在一二十年前。按他那套標準找新人,說不定還會把新人的想象力給扼殺掉。
手底下這些人就打算來個先斬后奏,把大賽的基本框架定好,到時候跟主編匯報,就說是大伙一塊商量的,興許他也不會大改。
把這些事聯系起來,李小棣那句“占著茅坑不屙屎”,指的是誰就有點意思了。
李小棣還神神秘秘地跟楊百川透露,這次大賽是和幾個國家級大刊聯合辦的,要是得了獎,就有機會在那些雜志上發表。
這話一下子就把楊百川的興趣勾起來了。
他盼的就是一朝成名,在全國文壇打響名號。雖說眼下只在廠報發表過一篇小說,但他已急不可耐,不想再在省市級的刊物上打轉。
與其說他是個急功近利的人,不如說他對自己的本事有底氣,畢竟他腦殼里裝著的,是中國未來幾十年的文學經典。
他打定主意,要把那篇《霧鎮》好生地打磨打磨,投到這次比賽里。
白天,大伙都去作協開改稿會了。招待所的走廊上晾著幾件襯衫,在風里晃蕩,就剩他守著整棟空樓。
他總愛縮在園圃邊的條椅上寫小說,或坐或趴,反正也沒行人路過。樹蔭底下陰浸浸的,風過時能聞見花草的香氣。
這樣,他就能最大限度地放肆自己的天性,獲得源源不斷的靈感。
夜里寫不成,李小棣的鼾聲像QQ牧場,根本沒法安心創作。
即便這樣,到第五天時,他還是把初稿寫出來了。
那天李小棣開完會回來,把挎包往床頭一甩,拽著楊百川下館子。
走到華福巷拐角,突然拿胳膊肘捅了捅楊百川:“誒,楊哥,今天《渝州文藝》的余主編還問到你嘞!”
楊百川一愣,指著自己:“我?”
李小棣點頭:“他問你是不是被打擊到了,改稿會都不來參加。我跟他說,不存在的,人家在招待所閉關修煉!”
楊百川點了點頭,心底掠過一陣暖意。余主編這么關心自己,是應該當面感謝他一下。
兩人晃到長江路,找到了門衛大爺說的那家豬耳朵面。三兩面下肚,楊百川拐進國營商店,買了盒浙江產的茶葉,又挑了個扎著紅綢帶的紅富士禮盒。
回到招待所,楊百川給門衛大爺遞了根煙,問清余啟東的住處,便和李小棣拎著東西找過去了。
余啟東住在專家樓里。
二人到樓下時,天還沒完全黑,蘇聯式的磚房立在暮色里,夕陽斜切過來,像煙霧一樣掛在外墻的爬山虎上。
敲開門時,楊百川一眼就看到里面十分寬敞。除了一張雙人床外,還配備著沙發、茶幾、餐桌和一部春雷牌收音機。
余啟東見是楊百川和李小棣,眼睛里淌出笑意,連忙把二人迎進屋內,招呼他們落座。
他撿起茶幾上的一包中華,抽出一根叼上,又把煙盒甩回去,笑呵呵地說:“你們隨便啊。”
楊百川這才發覺,余啟東說的是四川話,聽著有點像自貢口音,再想起改稿會上他那標準的普通話,實在難得。
見領導,他向來緊張。此刻也是如此,手心冒汗,坐得板板正正。
李小棣倒自在,拿起根煙就放在鼻子底下聞。
“誒,小楊同志,聽小棣說你最近在寫新作哇?”
楊百川笑著點頭:“在寫聯誼會的命題作文?!?
余啟東劃燃火柴,另一只手攏著火苗,把煙點上:“你們對這個主題有啥子見解嘞?”
李小棣往前一湊:“那天我們聊過這個問題,楊哥的想法特別獨到?!边€沒等楊百川開口,就把那天的對話,一股腦復述了一遍。
余啟東翹著二郎腿,倚在單人沙發的靠背上:“后生可畏啊。小棣,你要多跟小楊同志學習?!?
楊百川突然想起,之前張虹說過李小棣的身份??囱巯吕钚¢@副從容的模樣,又聽余啟東一口一個“小棣”,心里覺得那說法更可信了幾分。
“《禮記》里講,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們辦雜志的,更應該經常更新觀念,多吸納新東西,才能長遠。”
余啟東將煙頭搭在指縫里,煙霧繚繞間,穿著灰色緞面睡袍的他很像一個道士,“有些人強調自己有民族自信,卻把老祖宗的這句話給搞忘了,固守著老一套,不愿意接受新的東西?!?
李小棣比楊百川會來事兒,一個勁兒附和。
余啟東突然問:“誒,小楊,你曉得那天在會上批評你小說的都是些啥子人不?”
除了那個咋咋呼呼的婆娘外,楊百川挨個說了他們的名字。
提到張虹時,余啟東突然哦了一聲:“她是不是那個《馬嵬》的作者???你們看過那篇小說沒得?”
楊百川點了點頭。
“你覺得她寫得咋樣?”
楊百川扭頭看了一眼李小棣,又轉回腦殼:“實事求是地說,很不錯,蠻有感情的?!?
余啟東欣慰地點了點頭:“她之前那樣否定你,你還替她說話,是個實在人。我就奇了怪了,能寫出這種小說的人,咋個會說出那些話?”
楊百川冷笑一聲:“當作家的,哪個不會裝?”
余啟東朗聲笑起來:“你把我們幾個,連你自己都罵進去了。不過說得在理,太老實的人編不來故事,當不了好作家。”
忽地又陷入沉思,“不過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在想,她寫小說都敢鋌而走險、打破陳規,為啥子卻又對你的小說提些老掉牙的要求?”
李小棣憤憤地講:“保不準是想討好領導!”
余啟東覷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說起《馬嵬》,倒讓我想起汪曾祺去年發的《受戒》,好像是發在那個……《燕京文學》上的。你們看過沒得?”
李小棣擺了擺頭:“我平時看外國文學比較多。”
《受戒》是 1980年發表的,雖說引起了一時轟動,但還沒成經典,李小棣沒看過也正常。
但楊百川不一樣。在后世,這部小說被視為當代文學拋棄前三十年的寫法、回歸人性本真的先鋒,講這段文學史的老師可沒少提。
經余啟東這么一說,楊百川還真覺得兩篇小說有相似之處。
《受戒》借小和尚明海出家、受戒的經歷,串起庵趙莊的風土人情和少年懵懂的情感。
打破了傳統佛教題材的嚴肅感,把荸薺庵的和尚寫成了有煙火氣的普通人。他們種地、殺豬、打牌,甚至允許還俗,展現出世俗化的生活模樣。
明海和農家女小英子在日常相處中暗生情愫,摘蓮蓬、劃小船,透著股天真爛漫的勁兒,受戒儀式成了青春覺醒的象征。
汪曾祺筆下,鄉土中國的詩意和人性的本真盡情舒展,滿是對自由生命狀態的贊美。
張虹的《馬嵬》同樣寫人性,寫的是愛情,是那種純粹得讓人心子樸樸跳動的部分。和《受戒》相比,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楊百川忽然想起學當代文學史時,了解過 80年代關于人性和文學的那場大討論。這一瞬間,他真切感受到,自己正站在文學的浪潮中,無數個浪頭從身邊掠過。
80年代的中國文學界,圍繞“人性”展開過激烈的爭論。
核心問題在于,人性的本質應該怎么理解,文學又該怎么表達。
一邊是巴金、錢谷融這些作家和學者。他們重提“文學是人學”的口號,強調人性有超越階】級的普遍價值,呼吁文學多關注個體情感、尊嚴和精神困境,反思歷史對人性的壓抑。
另一邊,有些學者堅持階】級分析的視角,擔心“抽象人性論”會掩蓋社會矛盾,這其實跟教員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提出的觀點一脈相承。
楊百川向來更認可后一種觀點。
他記得有學者說過,窮人和富人就像兩個不同的物種。富人壓榨窮人的時候,哪會想起被踩在腳底板下的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人性的?他們早就把人性平等給忘記了。
可他也清楚,自己現在還只是個小卡拉米,拗不過時代潮流,還得順著那些文壇大佬的意思說話。
汪曾祺的《受戒》、阿城的“三王”、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些作品,接連引起熱議、大受追捧,除了本身寫得好,還因為寫到了那些能拍板的人的心坎上。
思緒纏繞間,余啟東的一句話忽然撞上楊百川的耳膜:“我想把《馬嵬》發在《渝州文藝》上,你們覺得咋個樣?”
李小棣趕忙擺手阻攔,將張虹和楊百川的關系,還有她背后使壞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余啟東點點頭說:“照你這么說,這人做事不地道,那就算了嘛?!?
楊百川瞄一眼李小棣,語氣猶豫不決:“余老師,我覺得哈……作品是作品,人是人,作品無罪。好的作品就該讓大家都看到,不能埋沒了。”
余啟東愣了愣神,旋即哈哈一笑,身子前傾,一巴掌拍在楊百川肩頭上:“我果然沒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