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打車來到了五號線地鐵站。

他四處張望著蘇曉曉的身影。

晚高峰，地鐵站一如既往的人群擁擠，擠成了一幅灰色的都市速寫。

林墨，此刻也身處于這副速寫之中。

他甚至感覺不到擁擠帶來的不適，仿佛自己只是這幅巨大速寫中的一抹虛影。

直到，他看見了她。

就在不遠處的月臺邊緣，靠近指示牌的地方。

夕陽的光線穿過地鐵站頂棚的縫隙，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柔和的橘色光暈。

蘇曉曉今天的發型是公主切，如瀑般的黑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白色的連衣裙格外顯眼，黑色的小皮鞋搭配著白色小腿襪。

蘇曉曉看見了林墨，笑盈盈地，背著手，帶著日落朝著他走過來。

微風輕拂，單薄的連衣裙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

林墨喉嚨有些發干。

想說的話很多，堵在喉嚨口，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謝謝她為那些畫作譜寫的曲子。

問她為什么愿意為早已沉寂的企劃付出這么多。

還有……很多很多。

思考的時候，蘇曉曉已經走近了他。

她站在他旁邊，看到他臉色蒼白，眼神帶著明顯的疲憊，不由得有些擔心。

然后，她開始說話。

“老師昨天，”蘇曉曉得意地說，“是不是去我的主頁聽歌啦？”

林墨聞言一愣：“你怎么知道？”

“嘿嘿。”

蘇曉曉得意地揚起下巴。

“這很簡單呀！我把老師的D站賬號設置成了‘超級特別關注’！”

“只要你在我主頁停留超過一分鐘，叮咚！我這邊立刻就會收到推送提示哦。”

她眨了眨眼，補充道。

“所以，當我看到訪問記錄那個數字加了個‘1’，還有提示，我就猜，肯定！絕對！是老師你嘛！”

林墨：“……”

雖然不是什么爬蟲程序，但這關注度……

等等，D站什么時候更新了這個“超級特別關注”功能？我這個資深用戶怎么毫不知情？

感覺被忽悠了啊......

林墨消化著各種各樣的情緒，然后開口。

“謝謝你，”

“為‘妄想少女’創作的那些曲子……真的，非常厲害。”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評價。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妄想少女’這個系列呀！”

蘇曉曉冒著星星眼說。

“老師畫的每一個角色，每一個設定，都超級戳我！感覺就像……遇到了知音一樣！”

她往前走近了一小步，澄澈的眸子看著他，充滿了期待：

“所以，老師……我真的，真的好想讓你繼續畫下去。”

繼續……

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

那個曾經被稱為“家”，卻空曠得只剩下回音的大房子。

那個堆滿廢棄畫稿，空氣中彌漫著鉛筆屑和橡皮擦碎屑味道的房間。

為了捕捉腦海中那個模糊的輪廓，一次又一次地修改線條，一次又一次地撕碎重來。

林墨搖了搖頭，聲音帶著通宵之后的沙啞：“那個企劃……很早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為什么呀？”蘇曉曉追問。

“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結束了。”

林墨再次避開她的視線，目光投向遠處呼嘯而過的地鐵列車，車燈劃破了昏黃的站臺。

“那只是我以前……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而已。”

用“不成熟”來否定過去，似乎能讓他此刻的心安理得一些。

“是嗎？”

蘇曉曉的聲音輕輕的。

“其實昨天看到老師訪問我的主頁，我后來又再看了一遍老師最近在D站發的那些圖……感覺和‘妄想少女’很不一樣了。”

“我感覺，”

蘇曉曉凝視著他，語氣很認真。

“空白老師的作品，非常精美，技巧也更成熟了……只是，和我之前看到的‘妄想少女’相比，好像少了些什么。”

“以前的作品，像是老師心底的聲音，而現在的……更像是在完美地回應別人的期待。”

“也許正因為缺少了那份發自內心的沖動。”

“所以老師現在……哪怕稿酬越來越高，也會習慣性地拖到最后幾天才交稿，成了別人口中那個‘鴿子畫師’吧？”

“就像……”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

“林墨同學，只是在臨摹著別人心中想要的畫面。”

臨摹。

這兩個字狠狠扎進了林墨的心臟。

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鉆進去，試圖刺穿那顆被堅硬外殼包裹起來的心。

因為與蘇曉曉交流稍微好轉了一些的情緒急轉直下。

血液逆流，煩躁感侵襲著大腦。

林墨原本就因長期熬夜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殘存的疲憊被驅散，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陰翳

蘇曉曉沒有躲避，執著的和林墨對視著。

某種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緒，在林墨心中劇烈地醞釀，即將噴薄而出。

一股難以遏制的火氣，“騰”地一下，猛地從胸腔竄到了頭頂！

什么叫只是臨摹？！她懂什么？！

她知道他放棄了多少，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知道他熬過多少不眠之夜，吞下多少質疑和否定，才在所謂的“市場”里勉強站住腳嗎？

知道他怎樣一點點磨去棱角，去畫那些自己都未必喜歡的東西嗎？

知道……

無數激烈反駁的話語堵在喉嚨口，翻滾著，叫囂著，最終卻一個字也無法吐露。

因為他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理直氣壯地否認。

林墨痛苦的神色落入了蘇曉曉眼中，她心頭一緊，但沒有猶豫。

蘇曉曉繼續說著。

“我在地鐵上第一次看到老師的時候。”

“就看到老師的那雙眼睛……”

“好像，沒什么光彩，有點空空的。”

“我一直在想，能畫出‘妄想少女’那樣充滿想象力作品的作者……”

“他的眼睛，會是這個樣子的嗎？”

.....

.....

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那我該是什么樣？！

難道要像過去一樣，守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你又懂我什么了？！”

林墨的聲音因激動而陡然拔高，帶著顫音，引來了周圍一些乘客的側目。

“畫畫本來就不是為了取悅自己！”

“那些廢紙！除了感動自己，還能換來什么？！能付房租嗎？能填飽肚子嗎？！”

“能賣錢！能被甲方認可！能在這個行業活下去！那才叫商業畫師！”

“否則，”

他聲音里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

“就算畫得再好！”

“就算傾注了再多的心血和感情！”

“也不過是無人問津的涂鴉！”

“是關起門來的自娛自樂！”

“一！”

“文！”

“不！”

“值！”

發泄完情緒之后，林墨攥緊了拳頭，側過頭，不敢直視蘇曉曉那雙堅定透亮的眼睛。

空氣再次陷入了沉默。

地鐵站內嘈雜的人聲和廣播聲，還有列車時不時駛過的轟鳴聲，成為了此刻尷尬的背景音。

蘇曉曉想起了她第一次關注到空白，看著他一點一點成長，看著他在動態里面分享自己的人生....

看著他，靠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獲得讓她發自心里崇拜的自由。

老師……

我其實……并不是不懂啊。

蘇曉曉沒有被他失控的情緒嚇退，反而又向前走近了一步。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林墨那雙充滿了痛苦和掙扎的眼睛。

她的語氣，不僅沒有退縮，反而變得更加堅定了。

“是啊，老師說得對，商業畫師需要考慮很多現實因素。”

“確實，需要有人認可，需要能換來價值，才能稱得上是‘畫師’，而不是‘愛好者’。”

她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某種決心。

一個在她心中，或許已經醞釀了很久很久的決定。

“空白老師，你愿意……和我一起，重新開始‘妄想少女’這個企劃嗎？”

“不用擔心沒有人看噢，因為至少，我會一直是老師的觀眾。”

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執著。

“我來負責作曲。”

“老師來負責畫畫。”

她頓了頓，似乎在暢想未來。

“或許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加入我們。”

“比如，被優化掉但技術很厲害的程序員，或者……落榜的美術生？”

蘇曉曉的語氣帶著雀躍，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樣的場景。

“我們可以先做原創曲，配上老師畫的MV。”

“一首一首地發到D站，或者其他能被看到的平臺。”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

“創作出……一個只屬于我們的世界。”

......

......

林墨像是聽到了什么荒誕至極的天方夜譚。

重新開始？

那個被他親手埋葬的夢想，那個被他視為幼稚幻想的過去，竟然被另一個人再次提起。

“別……”

林墨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澀地擠出幾個字。

“別開玩笑了！”

“原創企劃？個人勢？”

“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他梗著脖子，眼神卻在躲閃，不敢直視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

旁邊有個等車的大媽皺著眉看了他們一眼，小聲嘀咕：“現在的小情侶，吵架也不看地方……”

林墨沒理會，他語速極快地列舉著那些他早已爛熟于心的“客觀事實”。

“現在這個環境，沒有大公司的資源支持，沒有成熟的IP聯動，沒有足夠的流量曝光，做什么都是死路一條！”

“那只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明明是林墨認為絕對正確的事實，他說出來的時候卻顯得如此......狼狽。

“可是，”

蘇曉曉又向前邁進了一步，這一次，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她歪著頭，清澈的灰藍色瞳孔映照出林墨此刻迷茫的臉。

她看著他，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說：

“妄想少女……”

“難道，不就是關于妄想的故事嗎？”

轟——！

林墨的瞳孔，在這一瞬間驟然緊縮！

那個貫穿了整個“妄想少女”世界觀，定義了其一切存在意義的創作理念……

在這一刻，穿越了他自以為是的“成熟”和“現實”，再一次撞進了他的腦海！

——“將妄想化作武器，擊碎灰暗的現實。”

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坐在昏暗房間里，眼中閃著光，拿著考試用的2b鉛筆在草稿紙上隨意畫畫的自己。

“咔嚓——”

一聲無比清晰的脆響，在他心頭響起。

某種堅硬的外殼，應聲碎裂。

那層一直籠罩在他視野中，將世界染成一片灰敗的無形濾鏡，被這句話輕而易舉地徹底擊碎了！

周圍嘈雜的人聲、地鐵門開合的提示音、列車行駛時低沉的轟鳴、空氣中混雜著的，屬于傍晚的獨特氣味……

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被重新注入了生命。

褪色的世界，重新染上了斑斕的色彩。

而眼前有著星星般璀璨眼睛的少女.....

成為了他的世界中，唯一的“極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