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黑咖啡，是林墨對抗困意的廉價武器。

他撐著眼皮，熬過了漫漫長夜。

眼睛布滿了血絲，身體也感受到麻木。

但他沒有畫畫。

面前攤開的，是“淚偶”的委托文檔，以及D站上那些為“妄想少女”而生的印象曲。

音樂在耳邊循環播放了幾十次，思緒卻一片空白。

他只是枯坐著，直到窗外透進第一縷微弱的晨曦。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空氣中彌漫著雨后特有的清新濕潤。

分明是雨后的絕美晨色，在他眼中，卻蒙上了灰色的濾鏡。

林墨拿起手機，僵硬地點開打車軟件，目的地：半夏市第三中學。

屏幕頂部，是蘇曉曉早上六點半發來的消息。

“好哦，我會去等空白老師的！[兔子]”

.....

.....

.....

半夏市第三中學，高二（3）班的教室。

泛著困意的林墨直接打了個滴滴來到了學校。

上午第二節課的鈴聲如同催命符。

林墨趴在堆高的課本后面，用一本攤開的數學練習冊擋著臉，睡得昏天暗地。

直到下課鈴響起，他才被吵醒，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旁邊的座位傳來動靜。

江青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遞過來一個筆記本。

“喏，剛駱神講的重點，我感覺下周隨堂測驗肯定會考。”

“謝了。”林墨接過來，隨手翻了翻。

林墨朝教室后排的位置瞥了一眼。

那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孤零零的桌椅。

“蘇曉曉……今天沒來？”林墨問道。

“沒來？”江青松愣了一下，“她不是上周就辦了休學手續嗎？你不知道？”

休學？

林墨動作一頓。

原來是這樣嗎....所以最近偶爾才會見到她。

“哦……好像有點印象。”

林墨含糊地應付過去。

江青松還想跟林墨再說點什么，關于新寫的小說。

他卻已經側過頭，臉埋進了臂彎。

江青松看著林墨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他推了推眼鏡。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認識林墨這么久，這家伙雖然平日里總是一副懶散孤僻，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但唯獨在畫畫這件事上，眼里是有光的。

那是一種近乎偏執的熱愛和專注。

通宵趕稿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第二天就算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和死魚眼，精神內核也還是硬挺的。

絕不像現在這樣……

像是被什么東西徹底掏空了，連靈魂都染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江青松不由得開始擔心。

這家伙，在學校里能說上幾句真心話的朋友，也就只有自己了。

畢竟，他們是因為那件事才認識的。

......

......

上午剩下的時間，林墨幾乎是在半夢半醒間度過的。

老師在講臺上講著函數與導數，聲音模糊而遙遠。

窗外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進來，在課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明明是溫暖的景象，但在林墨眼中，卻失去了應有的溫度和色彩，只剩下明暗的對比。

周圍同學翻書的沙沙聲，筆尖劃過紙張的窸窣聲，偶爾響起的低語，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與他無關。

.......

.......

口袋里的手機執著地震動了幾下，將他從混沌的淺眠中驚擾。

林墨煩躁地摸出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沒什么血色的臉上。

解鎖，點開熟悉的圖標，幾個平臺的私信后臺，又冒出了新的紅點。

“空白老師，草稿還沒好嗎？這邊項目有點急，希望能盡快看到方向。”

“大大，人物的這個配飾，可以改成銀色的嗎？我昨天又想了想，感覺金色跟整體氛圍不太搭。”

“空白，友好提醒一下，截稿日馬上就到了哈，注意時間。[微笑]”

“老師，關于背景，我這邊又有了點新想法，你看能不能……”

一條條信息看下來，林墨只覺得一股壓抑已久的無名火，“噌”地一下就頂到了腦門。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催稿的。

改需求的。

指手畫腳的。

尤其是那個兩個提出新要求的單主，明明都已經定好了，現在又要求改，語氣還理所當然。

仿佛自己的時間是可以肆意揮霍的廉價品。

這時，m畫師的后臺又彈出提示，兩條新的約稿私信。

林墨死盯著屏幕，一股想把手機狠狠砸向墻壁的沖動涌了上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這股破壞欲。

沒有回復任何一條催稿或約稿信息，他點開了和蘇曉曉的聊天框。

置頂的對話框里，是她斷斷續續分享的日常。

一張照片是游戲《法環》的截圖，角色穿著菈妮的套裝，站在月光祭壇上。

【終于打過黑暗棄子了！手殘黨的史詩級勝利！[耶]】

一張照片是公園里的小路，落葉鋪了一地。

【散步，今天的風有點涼。】

還有一張照片，是擺盤精致的午餐，看起來像是外賣，有沙拉，意面，還有一小塊蛋糕。

【一個人的午餐也要有儀式感~】

瑣碎，平常，是一小片暫時沒有被灰色侵染的區域。

林墨心中的煩躁感稍微緩解了一點。

他拿起桌上的中性筆，習慣性地在數學練習冊的空白處劃動。

漸漸地，筆尖的軌跡脫離了混亂，仿佛被某種遺忘已久的本能牽引著，自行勾勒起來。

那是一個清秀少女的側臉，凌亂的長發拂過空茫的眼眸，似乎在凝視著畫紙之外遙遠而不可及的東西。

而她的脖頸上，纏繞著象征束縛與掙脫的斷裂鎖鏈……

是莉莉伊。

“妄想少女”系列里，那個執著于純粹藝術，以色彩和線條戰斗的“蒼白的莉莉伊”。

“啪嗒——”

中性筆從指間滑落，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林墨怔怔地看著紙上的涂鴉。

明明……已經決定要放棄那個中二企劃了。

明明……應該專注于更能賺錢的商業稿件。

為什么……還會下意識畫出來？

.....

.....

午休鈴聲響起，教室里喧鬧起來。

江青松收拾著東西，問他：“去吃飯嗎？”

林墨搖搖頭，依舊趴在桌上。

他沒回出租屋，也沒去食堂。

整個午休時間，他就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教室里。

整個世界，在他眼里都失去了鮮活的色彩，只剩下壓抑的單調。

手機又震動了幾下。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些催命符一樣的消息。

煩躁感如同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拍打著理智的堤岸。

他點開了一個許久沒看過的繪畫交流群。

群里很熱鬧，幾個頂著萌系頭像的新人正在嘰嘰喳喳。

“求問大佬們，ps和sai哪個畫插畫更好用啊？”

“請問這種厚涂質感是用什么筆刷畫出來的？”

“嗚嗚嗚畫成這樣可以接稿嗎？會被罵嗎？”

“大佬們路過求銳評！給我一點進步的方向吧！想學空白老師的那種風格......”

一張張略顯稚嫩但充滿熱情的畫作被發了出來。

林墨麻木地劃著屏幕。

銳評嗎？

是真的想獲取建議，還是說只是滿足自己的展示欲呢？

在看到有人提到空白時，他心中才泛起清晰的苦澀感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時期。

為了畫出更好的線條，練習到手腕腫脹發酸，貼著膏藥，

為了理解光影色彩，對著教程反復琢磨，廢寢忘食。

那時候的自己，是為了什么來著？

是為了擺脫那個令人喘不過氣，總是空無一人，總是見面了就開始爭吵的家。

只是為了……能靠自己的雙手，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學習流行的畫風，研究平臺的熱門標簽，主動去和別的畫師互關，交流……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空白”這個賬號能接到更多的稿子，賺到足夠的錢，獲得自由。

那……

既然是為了賺錢，為了自由……

自己為什么會漸漸地，無論什么稿子，都拖延到最后一刻才勉強交差？

為什么連看到有人發來約稿的消息，都感到厭煩？

我.....

我......最初拿起畫筆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十幾個模糊的答案在腦海中閃過，又被他一一否定。

記不清了。

或者說，不敢去想了。

.....

.....

下午的課，他依舊什么都沒聽進去，窗外的光線從明亮過度為昏黃，放學的鈴聲終于在混沌中響起。

林墨幾乎是睡了一整天，精神依舊萎靡。

他無精打采地收拾著書包。

周圍的同學已經開始討論晚飯吃什么，或者晚自習要刷哪套卷子。

幾道帶著羨慕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畢竟，他是班里唯一一個，被班主任特許不用上晚自習的學生。

他站起身，背上書包，準備離開。

“喂。”

江青松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林墨腳步頓住，轉過頭。

江青松扶了扶眼鏡，表情是少有的認真。

在林墨眼中，江青松是這個灰色世界里，為數不多還帶著些許原本色彩的人。

江青松扶了扶眼鏡，表情是少有的認真，“都是哥們，有什么事兒別一個人扛著。”

林墨沉默了幾秒，點了下頭。

然后，他轉身走出了教室，被傍晚教學樓熙熙攘攘的人群吞沒。

畫家手中的斑斕畫筆，已幾乎全部染上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