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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面圣

坐著輪椅面圣,自古少有。

若不是朱元璋——那位泥腿子出身、屠龍成帝的草莽皇帝——換了旁人,恐怕連金殿臺階都不得踏入。

朱元璋素來不拘小節,卻也從不露底。

他能容你不跪,也能殺你不留。

張輔低著頭,不敢仰望御座上那道身影。

不是因為那張野史畫像里的圓頭大耳,而是那種真正的威儀——天子一念,生死浮沉。

“抬起頭。”

朱元璋的聲音沉穩,從御案后傳來,帶著鐵器摩挲的清響——

他手里正撥弄著一柄長劍,似乎剛剛從文房抽屜中取出。御書房不該有兵器,可誰又敢問他為什么放劍。

張輔愣了一瞬,下意識朝旁邊跪著的蔣瓛看了一眼——對方頭埋得極低,那這聲“抬頭”,便只能是對他說的了。

他終究抬起頭,卻不敢直視,只將目光落在地面與朱元璋的龍靴之間。

“讓咱家瞧瞧,”朱元璋語氣帶笑,“從十三號牢房里爬出來的活人,不多見?!?

這話里透著一種莫名的愉悅,仿佛在欣賞一只從他設下的獵籠中蹦出來的小獸。

張輔深吸一口氣,輕聲回道:“那里沒有日月,倒像是個藏污納垢之地?!?

此言一出,殿中空氣頓時沉了半分。

蔣瓛猛地開口:“放肆!怎敢在圣上面前妄議國制!”

如今的天下已經皆是大明的國土,沒有日月之地,倒是少見。

朱元璋卻不怒,只是低頭注視著張輔,嘴角浮現一絲玩味:

——他沒有立刻說話,那種沉默,本身就比怒斥更令人心驚。

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已是晚年。

朱標驟逝,儲位空懸,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

而政壇的老朽、藩王的不安、錦衣衛的亂政……讓這個從淮右出發的皇帝,對“清理門戶”之事,愈發偏執。

這時,他緩步走下御案,步履沉穩,刀仍在手。

“你果然知道點什么?!彼f。

張輔換了面圣的衣袍,不再是詔獄中的囚衣。少年身軀單薄,臉色依舊蒼白,但眉眼間已有些凌厲。

與蔣瓛身上那股陰郁官氣相比,張輔如同一根寒冬尚未折斷的竹枝。

朱元璋眼中光芒微動,淡淡一笑:

“咱家就是喜歡年輕人——不怕死,不識趣,天真得很。”

他說這話時,眼里卻有種蒼涼——

他的皇太子已死,諸子各懷鬼胎,廷臣如草。他如今日益孤獨,幾乎沒人讓他“覺得還有點意思”。

若這少年能闖出十三號牢,自然也能用來——磨刀。

朱元璋負手踱步,忽地停下,冷不丁問道:

“蔣瓛說你阻礙公務,且為謀逆之從者——你自己怎么看?”

這句話一出,蔣瓛下意識想說什么,卻被朱元璋瞥了一眼,硬生生咽了回去。

張輔不疾不徐地答:“陛下說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朱元璋眼神一沉:“咱家要是讓你死呢?”

張輔面無懼色,拱手而答:“張輔自問對天地無愧、對百姓無愧,如若這便是陛下的意旨,死亦何憾?!?

此話出口,御書房一片寂靜。

朱元璋緩緩轉身,語氣未變,卻透著一股鋒刃在喉的壓迫:

“狂妄而不自知,逃避而不知死。生與死,豈是你一個娃娃口中可講?”

張輔心頭一緊,知道分寸已至極限,低頭道:

“微臣知罪?!?

朱元璋微瞇雙眼,嗓音低冷如鐵:“知罪,卻不認罪。不知是誰給你的膽量?”

張輔深吸一口氣,抬頭,眼神炯然——

“是公義?!?

此話一出,連蔣瓛都愣了一下。

朱元璋眼中劃過一道冷光:“那你便說說,你的‘公義’——從十三號牢房里出來的‘公義’。”

張輔語氣略帶顫抖,卻字字如鐵:

“微臣懷疑,范廷獻謀逆背后的真正勢力,并非涼國公,而是另有其人。微臣有證據,此刻已由人護送回京途中,足可佐證?!?

蔣瓛忍無可忍,怒聲道:

“胡言亂語!這小子分明是意圖混淆是非、撇清藍玉,妄圖將禍水引向旁人!”

他俯首大拜道:“陛下,臣懇請下旨,由臣全權承審此案,必將反賊余孽一網打盡,還陛下清明天聽!”

張輔卻毫不示弱,頂禮而奏:

“圣上,指揮使大人于蘇州之案尚未徹查,便貿然將范廷獻定為涼國公余黨,其心中是否有鬼,不得而知。微臣懇請陛下——將此案交由微臣一辦?!?

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案,喝道:“安靜!”

御書房內頓時鴉雀無聲,蔣瓛與張輔二人皆俯首不敢再言。

“咱家做事,還輪得到你們在這兒爭來吵去?”

他掃了張輔一眼,冷笑:

“張輔,咱家原以為把你關進那十三號地牢,好讓你知道什么叫規矩。沒想到你出來還是這般張狂忤逆?!?

“蔣瓛能容你活到今日,倒真是仁至義盡了。”

張輔不敢抬頭,咬牙叩首道:“陛下!此案確有疑點,斷不可貿然定罪!”

朱元璋瞇起眼,從御案下抽出一封信,甩至張輔面前。

“你口中的證據,可是這封密函?”

張輔低頭一看——正是他藏在蘇州府衙井邊、托王連帶回的那封密函。

可當他展開紙面,發現新的內容沒有變化,也就是說皇帝所知道的內容和自己別無二致。

可他依然選擇要置藍玉于死地。

一瞬間,心如死灰。

朱元璋注視著他,語氣無情:“張輔,你還有何話可說?”

張輔咬緊牙關,終是無言可對,一頭磕地,聲音低如塵埃:“微臣……無話可說。”

蔣瓛冷笑一步上前,叩首請命:

“請圣上下旨,由下官全權督查涼國公藍玉之案,必將一切反叛余孽斬草除根。”

朱元璋負手背轉,看也不看張輔,淡聲道:

“蔣瓛接旨——限你三月內查明此案,咱家不想見藍玉過明年除夕。”

“臣遵旨!”蔣瓛振聲答應,起身退下,臨走時眼中寒光一閃,冷冷掃了張輔一眼。

張輔仍伏地不起,手中握著那封“被調包”的密函,指節發白,卻毫無辦法。

此時,朱元璋走到他面前,緩緩拔出腰間長劍,聲音陡然一冷:

“張輔——接旨?!?

張輔一驚,抬頭看向那柄寒光凜冽的劍,腦中浮現種種——圣怒?賜死?流放?

朱元璋卻將劍橫遞于前,淡聲道:

“咱家命你,暗中調查藍玉余黨——蔣瓛在明,你在暗,兵分兩路,各不相知?!?

張輔大驚失色:“陛下……微臣只是區區百戶,縱有心無權,怕是無力施展……”

朱元璋冷笑:

“所以,咱家給你這個?!?

他將長劍遞至張輔面前,劍身沉重,刃光寒冽,劍格上赫然篆有三字:

尚 方 劍

“此劍在手,七品以下官員,先斬后奏——見劍,如朕親臨?!?

張輔怔在原地,半晌未動。

朱元璋目光如炬:“張輔,你可敢接?”

張輔忽而抬首,一字一頓,叩首接劍:

“微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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