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賠償條款適用研究
- 王海晶
- 6060字
- 2025-05-12 17:04:46
四、研究現狀
(一)關于《民法典》第1235條及相關條款的研究
任何規定在適用前都需要進行解釋,《民法典》第1235條規定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賠償條款,對該條款的解釋工作對生態文明法治建設而言具有重大的意義?,F有的文獻中,王莉、鄒雄在《生態環境損害公私法二元救濟的規則安排》一文中指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235條規定了生態環境損害的賠償責任,突破了私法僅救濟私益性損害的傳統觀念,形成了“公法性質,私法操作”的生態環境損害救濟新機制。劉輝在《民法典侵權責任規定在環境檢察公益訴訟中的適用》一文中認為,第1235條規定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是檢察公益訴訟的請求權基礎。劉士國在《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一文中認為,第1234條和第1235條規定的污染環境和生態破壞責任,是立法態度從“以行政治理為主到市場或私法治理與公法治理并舉”的變化。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七章相關條款及對第1234條的解釋,對理解第1235條也有參考價值。楊立新在《〈民法典〉對侵權責任規則的修改與完善》一文中認為,《民法典》第七編作了較大修改,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是新增的特殊侵權責任類型。王利明在《我國侵權責任法的體系構建——以救濟法為中心的思考》一文中認為,動態系統論通過規定法律規范中的不同因素和各因素的強度差異,突破了構成要件系統“全有全無”的不足?!睹穹ǖ洹啡烁駲嗑幍那趾ω熑纬闪⒌呐袛?,應根據法定因素及其順序,通過因素間的互動綜合考量。這一方法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中也有借鑒意義。呂忠梅、竇海陽在《以“生態恢復論”重構環境侵權救濟體系》一文中認為,民法典相關規定是以生態修復為主的綜合救濟。馮潔語在《公私法協動視野下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理論構成》一文中認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涉及私法與公法的協動。丁霖在《論生態環境損害代修復——兼論〈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第1234條的完善》一文中認為,第1234條規定的生態環境代修復制度將環境行政代履行這一公法制度引入私法之中,利用公法主體與公共主體實現對環境公共利益的保護,體現了私法公法化的傾向。
研究述評:對《民法典》第1235條及相關條款解釋的現有研究表明,《民法典》調整的對象不僅包括環境私益,還包括生態環境公益,體現出私法公法化的變化。但是對如何將公法制度、公法條款引入私法之中,尤其是環境法中大量的公共利益保護規范與民法典規定銜接的問題,未作出回答。而回應這些問題,正是本書關注的重點。
(二)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概念的研究
在漢語文獻中,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概念最早見于生態學者的表述中[17]。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是指生態系統與生態過程所形成及所維持的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條件與效用。上述功能即便不能直接被視為生產價值和消費價值,但是也因其擁有的生物資源能夠確保產生、形成直接價值。[18]生態系統服務主體是生態環境,服務對象是人類,服務內容是通過功能實現而達到對人類需求的滿足。此外在相關的文件中也有概念界定,比如《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Ⅱ版)》第4.8條規定,人類或其他生態系統直接或間接地從生態系統獲得的收益,即為生態系統服務。
在域外相關研究中,從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討論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文獻都比較豐富。蓋瑞克(Garrick)等人從生態經濟學的角度,研究了哥倫比亞河流域以及澳大利亞墨累河流域淡水資源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及其在水資源市場中的意義。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奧爾森(Olsson)等人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制度屬性以及在流域、國家和國際層面建立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利用和保護制度的問題。馬塞拉(Marcela)等人以哥倫比亞和德國為例,研究了流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支付制度的可持續性等問題。羅斯切·麥克納利(Roesch McNally)等人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自愿支付和非自愿支付問題,其中非自愿支付就與我國的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期間損害賠償有相通之處。穆拉?。∕uradian)等人從治理的角度,探討了采用市場機制和政府管制,規制、保護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問題。鮑曼(Bouwma)研究了歐盟環境政策體系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接納過程以及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在歐盟法中的地位。阿比塞(Abcede)和格拉(Gera)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法律制度對于東盟國家礦產資源可持續發展的意義。帕斯騰(Pasten)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在加拿大和智利法律制度中的地位。瑞斯卡·哈利德(Rasyikah Khalid)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概念對于在馬來西亞實現良好生態狀態的意義。依沃納·斯威爾莎卡(Iwona Zwierzchowska)和安杰依·米加斯基(Andrzej Mizgajski)研究了在波蘭法律制度中,引入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概念、加強生態環境管理的可能性問題。亞歷山大·阿爾特曼(Alexandre Altmann)和馬西婭·席爾瓦·斯坦頓(Márcia Silva Stanton)從立法和司法的角度,運用致密化規范理論,研究巴西法律制度中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概念和地位。蘇妮塔·喬杜里(Sunita Chaudhary)、安德魯·麥格雷戈(Andrew McGregor)、唐納·休斯頓(Donna Houston)、尼庫·切蒂亞爾(Nakul Chettri)研究了尼泊爾法律制度中的環境正義和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問題。何厚祿(Ho Huu Loc)等人針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對于農地價格的意義,研究了越南法律以及湄公河三角洲地區的習慣法。簡·維畢斯基(Jane Verbitsky)從國際法的角度研究了南極洲的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法律問題。艾亞娜·瓦爾加·帕斯特爾(Aitana De la Varga Pastor)和瓊·龐斯·索來(Joan Pons Solé)研究了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為保護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所進行的法律工具創新。保羅·馬?。≒aul Martin)研究了管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市場的法律風險。
研究述評: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現有的概念界定主要是科學技術上的概念。現有文件以及相關文獻存在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名稱使用混亂、生態損害賠償與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期間損失常常等同使用、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期間損失被看作生態使用價值和環境功能損害本身等諸多問題,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可賠償性問題、賠償數額計算問題都造成了影響。
(三)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可賠償性的研究
民法學學者對可賠償損失的研究,集中在以調整“物”為對象的財產性損失和非財產性損失方面。[19]對可賠償損失的救濟研究,集中在恢復原狀與金錢賠償兩種基本方法,兩者分別保護侵權受害人的完整利益與價值利益。而環境損害和生態修復,是否應納入民法救濟中,民法學學者與環境法學學者觀點不同。民法學學者程嘯認為,侵權責任法的功能除了彌補損失外,還包括“補償功能和威懾功能”[20],為調整環境損害留下接口。環境法學學者則更強調環境損害與對物損害、對人損害的不同,環境修復的責任方式與恢復原狀、賠償損失有本質不同。比如,呂忠梅教授認為,民法與環境法是不同價值取向、性質迥異的兩個法律領域,將環境法制度納入民法體系確有必要,但要考慮是否會沖擊民法體系的自洽性、妥當性。[21]將生態環境損害界定為生態環境本身損害,認為生態環境損害是“環境損害”的下位概念。而鞏固教授則認為,環境損害侵害的不是傳統民法上個體人的利益,而是“人類環境利益”。環境損害的主體是人類,客體是人類環境利益,具體內容包括自然的生態價值損害、資源價值損害、精神價值損害、生物多樣性喪失、殘忍對待生物等五方面。[22]鞏固教授還認為,現行的民事法律制度并未將生態修復與恢復原狀并列規定,是承認兩者的差異。[23]可見對環境損害的概念,民法學學者與環境法學學者,甚至環境法學學者之間亦未達成共識,這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法律屬性的認識造成一定難度。[24]
最早對生態環境損害予以救濟的是海洋法。美國的相關法治實踐將自損害發生起至完全恢復期間所喪失的價值稱為“臨時性損害”,允許進行損害賠償。美國《國家海洋保護區法》第1432條第6款規定了象征性損害。具體在“塔斯曼?!卑钢?,海洋環境服務功能在“象征性損害”項下獲得救濟。[25] 國內也逐漸展開相關法治實踐,尤其是在開始探索海洋生態環境損害補償之后,基于海洋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損害的貨幣化補償標準成為研究重點。在某市海洋局、某市漁政漁港監督管理處訴某航運有限公司、某船東互保協會船舶碰撞油污損害賠償糾紛案[26]中,就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的可賠償性予以承認。2013年,原國家海洋局頒布了《海洋生態損害評估技術指南(試行)》,為海洋生態補償的具體實施提供了評估技術支持。在某市海洋與漁業局與某海運有限公司、某汽船保險協會海上、通海水域污染損害責任糾紛案[27]中,海洋與漁業局訴請的海洋生態環境損失就包括海洋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雖然最后最高人民法院還是駁回了某市海洋與漁業局的再審申請,但是并未否決海洋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在損害賠償中的重要地位。
在域外相關研究中,桑德伯格(Sandberg)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法律屬性。雷內·阿比塞(Rene Abcede)和威納·赫爾(Weena Ger)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法律屬性,研究了借助法律強制力保護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所具有的潛力及所面臨的問題。蘇阿爾迪曼(Suhardiman)等人研究了越南的自然資源權屬以及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性質,考察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是市場機制還是政府對資源的控制?;固乜ㄉ↘istenkas)研究了歐洲水法和自然保育法中接納生態環境服務功能,保護、救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障礙,對影響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可賠償性的法律問題作了梳理。瓊斯(Jones)和迪·皮托(Di Pinto)研究了自然資源侵權訴訟中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角色,提出了初級恢復原狀(primary restoration)和補償性恢復原狀(compensatory restoration)的概念,認為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可以納入補償性恢復原狀。該文研究了美國聯邦1990年《石油污染法》以來的司法實踐,具有很重要的比較法意義。戴維森(Davidson)研究了全球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分配正義問題,其中有關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分配正義、矯正正義討論為研究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在國內法上的地位、救濟等問題提供了思路。
研究述評:民法學學者對可賠償損失的研究內容非常豐富細致,包括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財產損失和非財產損失、精神損失賠償、純經濟損失的賠償、無形資產的損失賠償等問題。民法中主要研究的重點仍然是物和人本身的損害的問題,所創制的概念和規則無法直接適用于生態環境損害。雖然民法中物的使用損失與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類比,但民法的規則也無法直接適用。在此問題上,環境法學學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所賠償的法益是什么,即生態環境損害的研究。有些學者指出,即使生態損害和一般損害概念存在一定的共同點,然而從本質而言,其并不屬于損害的范疇。即使生態環境損害的直接依據無法通過侵權責任法獲取,但卻可以通過生態環境損害和一般損害之間存在的相同部分,實現兼顧物之所有人的一般損害與生態環境損害的目的。也有觀點認為,應設立《環境侵害救濟法》,從而消除公私法之間的界限,并將實體規范和程序規范結合在一起。還有觀點認為,生態損害雖然具有傳統損害概念的某些特征,但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損害。侵權責任法雖然不能提供填補生態損害的直接依據,但能夠利用生態損害與傳統損害之間的重疊關系,在填補物之所有人的損害時兼顧生態損害。
(四)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賠償責任的研究
2015年《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出臺以后,研究的重點從對生態環境損害的權益性質、概念研究,轉移到責任認定的構成要件分析上。[28]竺效認為,生態損害責任構成要件包括生態環境危害行為、生態損害事實、因果關系和歸責原則四方面的積極要件和抗辯事由、溯及力、責任限額等消極要件。其中,生態損害的事實由權益被侵害、權益被侵害而造成或可能造成的客觀結果兩個要素組成。生態損害侵害的權益是公共環境利益。呂忠梅認為,生態環境責任賠償的計算,需關注環境修復和基線認定、修復的可能性和修復的范圍、修復的標準、修復的方式以及修復方案的技術性與法律性等問題。其他學者在生態恢復的范圍和規模、如何確定基線狀態、可接受風險水平的標準以及責任人直接修復和代履行等方面也有細致的研究。[29]
環境公益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適用關系[30],以及國家機關、環保組織、檢察機關不同主體的請求權基礎和請求權順位問題都是學者關注的重點。對于請求權的性質,有國家所有權和國家環境事務管理職責之爭。梅宏、張寶持“政府管理職能說”或“國家義務說”或“公益代表人說”的觀點。張梓太、李承亮持“國家所有權說”,認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索賠權來源于自然資源國家所有權。俊駒、王涌、鞏固等學者對自然資源國家所有權也討論較多,認為環境與自然資源是一體兩面的關系。根據《民法典》規定,所有權的客體包括土地、海域、山嶺、草原、灘涂等自然資源,而國家則是對上述所有權客體有直接訴訟利益的求償主體。從比較法角度,德國《環境責任法》也采取類似的模式。但國家所有權不同于私人所有權,其主體具有特殊性,權力內容具有公益性。[31]
研究述評:民法學學者對損害可賠償性問題的研究,一般考慮的是維護公民的基本行為自由和一般加害者對損害可事先知悉或合理預見的考量,這種預見性包括行為是否可能造成損害、被害人是誰、損害的規?;蚍秶绾蔚?。但是,在生態環境損害中則應該考慮更多的因素,包括環境損害是否是確定的、受侵害權益的性質、因果關系不確定性的賠償、無過錯責任原則下是否在賠償時考慮主觀因素或行為違法性、罰金和行政罰款等因素。現有研究文獻存在賠償范圍模糊等諸多問題。
對于環境公益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的適用關系問題,“國家規定的機關”“法律規定的組織”是法定的請求權主體,是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權利人,是學界的共識。但國家機關是作為物權主體還是環境保護義務主體,身份究竟是執法機關,還是監管機關?如果環保組織和檢察機關不是作為代位執法者,兩者各自的求償依據是否是公眾參與權或監督權等問題尚未有統一的結論。
(五)關于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賠償計算規則的研究
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賠償計算是司法實務關注的焦點問題。張忠民等學者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大量案例進行實證研究,梳理總結出損害賠償計算方法、鑒定機構管理、鑒定意見采納、法官裁判文書規范性等問題。也有相關研究成果對酌定賠償制度的適用條件和限制進行分析。[32]
在域外相關研究中,赫拉班斯基(Hrabanski)等人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市場機制問題,對于如何為生態環境服務功能定價提出了思路。邁爾霍費爾(Mauerhofer)指出法律學界對生態系統服務關注較少,但是其實法律在生態系統服務中具有重要的作用。簡·迪克(Jan Dick)等人明確指出生態系統服務概念正在成為政策和規劃的主流。邁爾霍費爾(Mauerhofer)和沃克(Volker)對法治作為一個社會構建的規范框架和生態系統服務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初步的見解,應當協調好法規激勵、經濟激勵和信息激勵三種措施之間的關系。大衛·托雷多(David Toledo)、塔尼亞·布里塞尼奧(Tania Brice?o)、奧斯皮納(Ospina)以哥倫比亞安其卡亞地區的一個司法案例,研究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的估值框架。
研究述評:現有文獻主要關注鑒定主體資格和設立模式、環境司法鑒定的特殊性研究、鑒定意見的質證和采信、環境專家輔助人制度的規則設計等問題,存在賠償金額計算酌定性較大、對生態損害評估結論的使用主觀性強等諸多問題??傮w而言,現有文獻對于計算期間起止點的多種情形、特殊情形以及不同的計算規則對賠償金額的影響等問題關注不夠。
對于《民法典》制定之前的文獻,在《民法典》制定之后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但是需要以《民法典》為背景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