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政執法與行政審判(總第89集)
- 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庭編
- 9649字
- 2025-05-12 17:28:40
行政賠償專題研究
直接損失賠償標準的適用困局及反思[1]
——以329件違法強拆行政案件為視角
鄭怡 熊霓
【摘要根據《國家賠償法》的立法精神,我國行政賠償以賠償直接損失為原則。該原則造成違法強拆行政賠償中一個現實問題日漸凸顯:在違法強拆賠償數額與合法拆除補償數額相差無幾的情況下,有可能出現為完成拆遷任務,不惜先實施違法拆除,事后再依法院裁判賠償的情形。換言之,直接損失賠償標準有可能“鼓勵”違法強拆行為。實際上,金錢支出并非也不應是行政機關實施行政管理考慮的唯一標準或首要標準。如果將公平正義等法律價值視作行政機關高效實現行政目的的機會成本,透支這種機會成本將使政府面臨誠信缺失等潛在風險,甚至激發更深層次的社會矛盾。理論與實踐的矛盾倒逼法官對賠償標準進行突破,甚至在裁判中出現懲戒性賠償的痕跡。然而這種司法應對又導致損失賠償范圍不統一等新問題,引發行政相對人對于個案公正的質疑。
【關鍵詞】直接損失 賠償 違法強拆
一、違法強拆行政賠償裁判中損失現實樣態微觀觀察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隨機抽取22省(自治區、直轄市)2017—2020年329件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案件裁判文書(見表1),通過分析,發現對違法強拆起訴賠償的案件主要分為因拆除違章建筑(見表2)和因征收引發的(見表3)的兩類情形,又因后者大量混雜了拆除違章建筑的情形,文書中呈現的損失賠償項目具有高度一致性,在此一并觀察分析。[2]
表1 樣本文書裁判時間及地域分布

(一)訴辯雙方主張損失的具體類型
實踐中,相對人對違法強拆一并或單獨提起賠償的案件情形多樣,每個案件據以裁判的事實也紛繁復雜,根據個案訴辯雙方意見(見表2、表3)和訴狀(見圖1)、答辯中高頻出現的“損失”類型,總體發現以下規律:
表2 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案例中的損失樣態(拆除違章建筑)

續表

表3 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案例中的損失樣態(因征收引發)

續表

相對人請求的損失賠償遠超出直接損失標準涵蓋的范圍,其主張大多不以建筑物本身及用途合法為前提,主張損失包括對建筑物的賠償、物品損失、經營損失、誤工損失、安置補償項目、精神損失、維權費用、利息等。反之,行政機關普遍認可的損失賠償十分有限,主要包括合法建筑物損失、有明確證據證實的物品損失以及征收合法建筑物時,補償決定書或補償協議中包含的部分項目。

圖1 行政相對人對于損失賠償范圍的主張及觀點分布圖
(二)直接損失適用標準的個案矛盾
法官對直接損失標準下的賠償范圍有獨立于訴辯雙方的觀點(見表4)。一是普遍認可屬于直接損失的項目,主要包括合法建筑物及其構筑物本身的價值、有證據證實的物品損失;二是普遍認為不屬于直接損失項目,主要包括違拆建筑物、誤工損失、職工安置費、精神損失賠償、維權費用。法院或以“不屬于直接損失”,或以“缺乏法律依據”為由駁回相對人訴請。
表4 樣本文書中法官對損失賠償范圍的認定

續表

樣本文書對損失賠償項目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一是違法建筑物建筑材料。有的認為不賠,[3]有的認為該項應予賠償。有文書指出:“廢舊建筑材料是否賠償、賠償多少要綜合考慮建筑物年代和折舊、建筑材料回收可能性、建設人工成本占比、拆遷安置補償政策中可能有利于相對人的事實進行賠償。”[4]二是因征收引發的賠償中,征收決定或協議中的安置補償項目,包括搬遷費、搬遷獎勵、拆遷獎勵、安置過渡費等補償、補助及獎勵等。有的認為,賠償與補償有區別,針對安置補償項目提起的賠償,實際上是對補償利益的主張,而非合法權益遭受的損失;[5]有的認為,直接損失應包括相對人享有的安置補償權益,這種觀點被最高人民法院判例認可。[6]三是利息損失。有的認為該項不屬于直接損失,[7]有的認為利息應當賠償,但是對于利息標準有不同意見,如適用貸款利率[8]或適用存款利率。四是經營損失。實踐中原告主張的經營損失主要有三類,一類是停產停業損失。因補償方案中一般包括停產停業損失,在拆除合法房屋時,對停產停業損失普遍認可,[9]但拆除對象為違法房屋時一般不認可。[10]一類是租金,此處租金指相對人為承租人時所支付的租金,多數觀點認為不賠,認為承租人應當向出租人主張民事權利。[11]一類是違約金、預期利益一般不被認為是直接損失。[12]
二、直接損失賠償標準司法適用的深層困境
(一)賠償標準與賠償范圍無法相互對應
“標準”適用的理想狀態是通過標準能夠得出相對一致的結論。直接損失作為間接損失的對稱,是已經取得的財物的損失。[13]但通過觀察發現,訴、辯、審三方適用現行標準得出的結論千差萬別。在違法強拆行政賠償中,財產利益直接減少的損失很難與法院最終裁判所確定的損失范圍相互對應達成邏輯自洽的效果。例如,在違法拆除合法建筑物的前提下,訴辯審三方普遍認可安置方案中的補助獎勵屬于直接損失,但實際上補助獎勵并非所有被拆遷人所必然享有的權利;多數文書認定相對人的停產停業損失數額相當于補償安置方案確定的數額不符合常理;安置補償中所認可的停產停業損失與相對人主張的違約金、可得利益損失的界限始終無法分辨明晰。又如,多數裁判不認可租金損失屬于直接損失。租金有兩種,一種是房屋所有人本可出租獲得的租金收入,這里的租金其實和停產停業損失并無本質區別,卻被有的裁判排除在損失范圍外。另一種是承租人租賃被拆房屋的損失,該損失確為財產的直接減少,卻普遍不被認可。
(二)行政補償與行政賠償關系難以厘清
損害賠償和損失補償是從原因行為的性質及認定根據的角度來區別的,但這兩項制度出現了相互接近的傾向,特別是損害賠償的損失補償化傾向越發明顯。[14]實踐中,安置補償方案在因征收引發的強拆賠償中均被提及,因為除了那些違法搭建的構筑物外,絕大部分的涉案建筑物均是經審批,或摻雜了部分經審批建設及擴建的情形。有些建筑歷史年限較長,安置補償方案還會給予相對人一定的政策傾斜。安置補償可以說是法院化解訴辯雙方矛盾的突破口,也在損失無證據證明的情況下,為法院確定賠償數額提供了一個合乎情理且相對能為大眾所接受的參照依據,甚至在地方補償政策優厚的情況下更能達到保護相對人合法權益的目的。但這絕不能說,行政補償能夠替代行政賠償標準的功能,直接演變成判斷損失多少的依據。實際上,行政賠償是相對人認為行政主體及其工作人員行使職權的行為侵犯其合法權益,造成其損害,依法請求賠償的行政救濟形式;行政補償是指行政主體及其工作人員因其合法、無過錯行為造成相對人權益的一定損害或相對人因公共設施或為社會公益而蒙受一定損失時,行政主體主動或應申請對相對人所受損失依法給予補償的行政救濟形式。[15]二者雖同屬行政救濟,但從根本上來說是兩個不同的制度。
(三)現行標準適用上存在功能缺陷與補足困惑
如何確定行政賠償標準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現行《國家賠償法》修正前,學界就普遍認為當時國家賠償存在“國家賠償標準,與民事賠償相比,不足以彌補受害人之損失,賠償請求人對于賠償項目及數額之期望值幾乎全部高于決定賠償之項目及數額”的缺陷。[16]新修正的《國家賠償法》較之從前有很大進步,但從樣本看,我國行政賠償仍然存在標準均較低,賠償范圍過窄等問題。然而,理論界及實踐中,希望通過行政賠償保護相對人合法權益、監督行政機關依法行政的意愿卻日趨強烈。這一點在裁判文書中有充分的體現,比如有的法官認為“確定賠償數額時要堅持全面賠償和公平合理的理念,既要對行政機關違法拆除行為進行懲戒,也要確保賠償請求人的合法權益得到充分保障”。[17]雖然將安置補償利益納入直接損失范圍的普遍共識、個別文書對利息損失、租金損失的認可,本身已經是對損失賠償標準理解的一種創新突破,但從個案中相對人獲得最終賠償財產利益的結果看,可能并不能達到懲戒與保障的雙重效果。
三、直接損失賠償標準適用困局的原因分析
對行政賠償標準所持有的不同態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不同主體的角色定位和價值判斷,因此很難在直接損失標準下明確相對統一并為各方主體接受的賠償范圍。
(一)“損失論”:行政相對人尋求最大可能權利救濟
基于行政管理弱勢一方對權利救濟的期盼,相對人主張將包括直接損失、間接損失、可得利益損失、精神損失等在內的全部損失類型完全納入賠償范圍。對違法強拆賠償案件中的多數相對人來說,其價值指向十分明顯,即要求權益保護背后的金錢補償或賠償。這一訴求在宛若“萬里長征最后一步”的因征收引發違拆賠償案件中尤為凸顯。反映在賠償標準上,相對人要求完整、全面的賠償,不斷擴張違法強拆賠償標準所能涵蓋的范圍。如在房屋損失確定上,要求涵蓋房屋初始價值、自然增值、環境輻射增值、社區價值、機會成本等。其損失主張亦不考慮自身過錯與損失因果關系,認為只要行政機關違拆行為具有違法性皆應賠償損失。在這一視角下,直接損失賠償標準無法回應行政相對人的訴求。
(二)“結果論”:行政機關在管理目標與個人權益中取舍
行政機關依法行使國家權力、執行國家行政職能,其設立之初是為了實現管理目的,其管理目的在一定程度上是維護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也正因此,達成管理目標可能是一些行政機關行為考量的第一順位,對個體權益的保護則易被忽視。從應然的角度說,政府及相關部門實施征收行為,應當遵循決策民主、程序正當、結果公開等原則,在尊重市場經濟及價值規律的基礎上保障被征收人的合法權益。但實際上,影響政府行為的因素不只考量被征收人的合法權益,還可能包括其他因素,諸如公共利益、行政管理效率、地方政績和財政狀況等。當被征收人的合法權益與這些因素產生沖突時,政府不可避免地需要作出權衡及選擇。反映在賠償標準上,在具體案件的處理上可能出現一種“標準倒推”的不合理現象。在解決涉行政賠償爭議前預設違法所能支付的成本,在這個成本的“籃子”當中,損失賠償標準可以彈性變化。
(三)“效果論”:法院在秩序價值和公正價值中尋求平衡
法官對損失標準之下的損失賠償范圍的確定則更為復雜。博登海默認為,法律是人們所要求的秩序價值與正義價值的綜合體,旨在創設一種正義的社會秩序。[18]通過對樣本梳理,筆者發現法官在審理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案件時,也受到法的秩序價值和正義價值的雙向引導。兩種審判思維模式的交織(見圖3)造成適用現行標準認定損失賠償范圍的困擾。
第一種審判思維模式是受法的秩序價值的指引,法官尊重規則、標準的穩定性,嚴格依照《國家賠償法》的規定進行思考并作裁判。這種模式下,成就行政賠償責任要滿足“侵權的主體必須是行政機關及其工作人員、侵權行為必須是在行使行政職權中發生的行為、致害行為必須是違法的、必須存在法定的損害事實、違法行使職權的行為與損害事實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的構成要件。[19]同時,相對人自身過錯造成或放大損失成為阻卻損失賠償成立的因素。在構成要件成立和阻卻因素不存在時法官將按照直接損失賠償標準進行賠償。
第二種審判思維模式是受法的公正價值的引導,法官考慮到按照直接損失賠償標準確定損失賠償與合法拆除補償數額相差不大,甚至低于補償數額存在不公平及不合理性,不利于保護相對人合法權益,便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作出裁判,擴充直接損失賠償標準下的損害賠償范圍。一般來說,法官通過向社會解釋法律的適用,或運用自由裁量衡平個案紛爭等方式,以回應相對人訴求、監督行政機關行為,實現個案公正。
誠然,在一個理想的法律制度中,秩序與正義緊密相連、融洽一致,但由于社會發展、個案特殊性等原因,這兩種價值亦會產生沖突。對表2、表3中十個案例審判考量因素進行分析,我們可以隱約地感受到“秩序”與“公正”價值在法官個案裁判中發揮的作用。結合樣本來看,表格案例1—3、5、8更多地考慮秩序價值,案例6、7、9、10則更傾向公正價值,案例4則兩種并重。值得一提的是,在所有的行政賠償案件中,因征收引發的違拆行政賠償具有特殊性:補償結果和賠償結果的差距激化了矛盾,兩種價值沖突碰撞最為激烈。很多案件法官在運用自由裁量權確定損失賠償范圍時,實質上回避了對直接損失標準的論述,只談賠償范圍。但也有案件試圖厘清適用直接損失賠償標準和實現個案實質正義間的關系,在這一過程中才產生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案件中對“直接損失”不斷擴大解釋的司法現象以及對直接損失賠償標準本身合理性的質疑。如案例6、7將征收補償權益納入直接損失范疇,案例10對懲戒性賠償的確認則完全超出了直接損失賠償范圍。
四、構建新型違法強拆賠償標準的理性選擇
違法強拆行政賠償司法實踐中,訴訟主體基于各自立場對“何種損失類推能夠納入賠償范圍”有不同的考量,而法院裁判需要一個尺度去衡量及解決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群體間的利益沖突。當違法強拆賠償標準這個衡量尺度不盡合理時,則需要創設新的適當的平衡重新協調及分配利益關系。

圖2 秩序價值和公正價值在裁判中的雙向引導
(一)征收補償規則與強拆賠償規則之間的規范協調
《土地管理法》以及《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的損失補償涵蓋停產停業損失、補助獎勵、搬遷、臨時安置補償,遠遠超出了一般認為的直接損失賠償標準所能確定的范圍。從法學方法論來說,這種差異實際并不符合“舉重明輕”的法律邏輯證成。“舉重明輕的論辯方式為:‘尚且……當然’;其所為‘重’者,指其法律要件較寬或法律效果較廣,而所謂‘輕’者,指其法律要件較嚴,法律效果較狹。”在德國的BGHZ6.290征收案件中,德國聯邦法院認為公權力不法侵害所有權,其效果同于合法征收者,亦應予以補償請求權,拉倫茨(Larenz)教授認為此乃基于舉重明輕,即合法征收者尚且應予補償,在客觀違法同于征收的情形,當然更應予補償。[20]這種法律邏輯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違拆行政賠償判例中,要將農房拆遷安置補償權益納入到直接損失范疇對行政相對人予以賠償。[21]值得注意的是,想將征收補償決定和征收補償協議中的補償所有項目均作為直接損失進行賠償實質上是不太現實的,這更像是裁判中一種擴大損失賠償范圍的技術處理。筆者認為,基于保護相對人訴權、節約訴訟資源等因素考量,在普遍認為征收補償可以在違拆賠償中一并處理裁判的情況下,應使違拆行政賠償標準與補償標準相契合,以實現公平。
(二)提升標準強化相對人合法權益保護的域外經驗
從功能層面看,《國家賠償法》明確了國家賠償的立法宗旨,規定了國家賠償的保障功能和促進功能。違拆領域新賠償標準的制定也應符合該宗旨,需要保障相對人合法權益,促進行政機關依法行政。然而,權益保障力度和行政機關依法行政的推動力度,才是設立標準所應考慮的核心問題。從世界范圍來看,在行政賠償標準問題上,主要遵循三種不同的原則:補償性原則、撫慰性原則、懲罰性原則。補償性原則下對受害人損失作足額補償,賠償數額相當于實際損失;撫慰性原則下對受害人損失作適當補償,賠償數額甚至低于實際損失;懲罰性賠償下,賠償金額超過受害人的實際損失,除彌補受害人實際損失外,還對加害人的違法行為構成懲罰。[22]國家賠償標準的適用原則與國家賠償制度在各國法律體系中的地位緊密關聯。如,法國在公法規范規定下確立國家賠償責任,不適用民法上的賠償規則,賠償金額系實際發生的全部損失,采用的是補償性原則[23];英美法系國家傳統上不存在公私法的正式劃分,由于懲罰性賠償適用于民事侵權領域,國家賠償本質上屬于侵權賠償責任的性質,因此承認懲罰性賠償。[24]一般認為,我國的國家賠償法采取撫慰性原則。我國在違法強拆行政賠償領域,較之征收補償金額,賠償項目有限、計算標準較低,其合理性引起理論界和實務界的廣泛爭議。在此背景下,借鑒域外經驗,合理提升賠償標準已具備現實需求。
(三)構建與國情相適應的新型賠償標準的私法借鑒
如上文所述,國家賠償標準適用與國家賠償制度密切相關。在國家賠償性質的討論中,一種觀點認為國家侵權損害由公權力行為引起,屬公法范疇,區別私法;另一種觀點認為無論是公權力或私權利引發的行為,在損害上并無實質區別。我國《國家賠償法》與民事侵權賠償分離,屬公法領域,在賠償標準等問題上與民事賠償存在區別。但近年來,隨著公私法理論的發展,公私法逐漸融合,也有學者以私法理念去思考公法問題。在我國民事侵權領域,損失賠償適用完全補償原則,對造成他人損害的賠償范圍包括直接損失與間接損失。同時,隨著對個人權利保護的日益重視,損失賠償范圍呈現逐漸擴張的趨勢。如,《民法典》確立了知識產權、產品缺陷責任、環境污染三大領域的懲罰性賠償。[25]《國家賠償法》采取直接損失賠償標準,是考慮“受害人所受到的損失能夠得到適當彌補”“國家的經濟和財力能夠負擔的狀況”“便于計算、簡便易行”[26]等因素確定的,但隨著社會經濟發展、立法技術成熟、公民維權和平等意識提高,在沖突凸顯的違法強拆行政賠償領域,對直接損失標準進行突破亦已具備現實基礎。
五、基于價值均衡理論下的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的路徑重構
從立法及司法實踐來看,無論是從行政訴訟制度功能出發,還是從私法實踐需求出發,直接損失賠償標準已不能滿足違法強拆行政賠償司法實踐的真實需求,在現在及今后一段時間內,對違法強拆直接損失賠償標準進行突破是必然趨勢(見圖3)。

圖3 新的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的建構
(一)近期目標:現行標準下對“直接損失”解釋擴張
從定義的角度,對直接損失這一詞匯的外延做擴張解釋,從而將被拆遷人在違法強拆時遭受的更多損失類型納入到直接損失的范疇,是在不改變現有法律對損失賠償標準規定的基礎上,基于實踐需求所作的一種權衡選擇。擴張解釋雖然可能會在邏輯層次上給人們帶來一定困擾,但并未改變現有法律框架,在規則運用中受到反對阻力較小,也更具備現實可能性。實際上,對直接損失作擴張解釋的做法在違法強拆行政賠償司法實踐中已經被應用。法院有時也會擴大“直接損失”的計算范圍,以達到個案公正。[27]典型代表是最高人民法院案例將征收補償權益納入直接損失范圍,該案的裁判要旨為后續類案審理提供了參照標準并被普遍認可。但我國并非判例法國家,可進一步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將擴大直接損失賠償標準的范圍予以明確,增強標準適用的確定性。
直接損失的概念邊界是需要考慮的核心問題。結合實踐經驗,對直接損失概念的擴張,可將有爭議的,因違法拆遷造成的被拆遷人的停產停業損失、出租人或承租人的租金損失、直接財產損失導致被拆遷人應支付的違約金、搬遷、遷移、臨時租住造成的費用以及上述費用產生的利息明確納入直接損失范疇。同時在個案中每一項損失的計算方式上,可對相對人的利益作出一定傾斜。以利息為例,計算利息的時間起止、利息以存款利率計算還是以貸款利率計算均影響損失范圍。其中,如果房屋涉經營的,以貸款利率計算比存款利率計算對被拆遷人有利且符合情理,則可以此利率計算利息。通過類似釋法方式,擴大直接損失的范圍。
(二)遠期目標: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的思路重構
與擴張直接損失賠償范圍的保守變革方式相比,構建新型損失賠償標準更復雜,可在積累經驗的基礎上逐步推進。
1.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理念的確立——注重價值均衡
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新標準構建應當充分考慮我國各地經濟社會發展情況、政府依法行政水平、地方財政收支狀況及財政負擔能力等情況,在價值均衡理念下注重三對關系的平衡。首先是公平和效率相統一。公平要求標準設定既要考慮到相對人受侵害程度與最終獲得的損失賠償相適宜,也要考慮到案涉被拆遷人所得賠償與選擇放棄訴權的同地塊或類似地塊其他被拆遷人所獲補償差額,不宜過高拉大差距,引發新的矛盾。效率則要求站在行政機關行政管理立場,不宜將賠償標準設定過高至行政管理目的無法順利實現。其次是保護和規制相統一。保護要求相對提高補償標準,維護被拆遷人合法權益,同時對行政機關違法行政行為起到規制和預防作用,防止出現違法成本反而低于合法成本的情形;規制的另一方面則是不能設定過高標準側面鼓勵非善意行政相對人利用損失標準通過搶建等途徑獲取非法利益。最后是立法與司法相統一。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應當通過制定法律予以明確。同時,賦予司法裁判者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從而在被拆遷人行為有過錯、因為受侵害行為額外獲利或者因請求權競合已經通過其他方式填平損失等情況下,能夠更加公平合理地認定賠償金額。
2.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的構想——全部補償原則的適用
如果不改變現有賠償標準,僅對直接損失概念擴張的變革方式過于保守,從長遠看勢必不利于保護相對人權利。而現階段確立懲戒性賠償標準又過于激進,無法妥善處理好各方利益,時機還不成熟,那么借鑒域外以及私法領域的經驗堅持違法強拆行政賠償的全部補償原則相對來說較為合理。全部補償原則的賠償標準要求對行政相對人所遭受的損失作出足額彌補。在這種原則指導下,就賠償范圍而言,可將被拆遷人在違法強拆過程中所受損失以及所失利益都納入賠償標準確定的范圍之內,甚至將部分能夠確定被拆遷人的可得利益也納入賠償標準下的損失賠償范圍,并賦予司法機關一定的自由裁量權,盡可能地將遭受侵害的被拆遷人損失彌補至拆遷違法發生之前的狀態。
3.違法強拆行政賠償標準的特例——懲戒性賠償原則的引入
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不斷提升,賠償標準可從全面補償原則的一元補償標準向全面為主、懲罰為輔的二元賠償標準過渡。如此不僅可以遏制主觀惡性較大違法強拆案件的發生,更可實現個案實質正義及賠償標準的法治統一。
在適用條件上,筆者認為應在價值均衡理念下審慎適用懲戒性賠償。其一,確定懲戒性賠償的附加適用原則。懲罰性賠償作為全面補償的補充,應當在行政機關工作人員在拆遷過程中有嚴重主觀過錯時才予以適用,例如在強制拆遷過程中嚴重違反程序并造成被拆遷人重大經濟損失或人身傷害。其二,賠償數額應予以限制。要充分發揮懲罰性賠償的功能,就應對賠償數額予以設定,不能畸輕或畸重。筆者認為可以采用一定比例[28]加最高額限制[29]相結合的方式,由法官根據違法強拆過程中行政機關的主觀過錯及造成損害后果程度予以靈活運用。
(作者單位:南昌鐵路運輸法院)
[1] 獲獎情況說明:本文獲第三十二屆全國法院學術論文討論會二等獎。
[2] 實踐中個案事實千差萬別,行政機關違法程度、相對人過錯等均影響行政賠償范圍,本文樣本審查以損失賠償范圍在文書中的呈現為考察重點,兼顧考慮賠償的原因力;同時選取了十個具有代表性的案例詳細說明。
[3] 案例1、5。
[4] 案例2。
[5] 案例9。
[6] 案例6、7。(2018)最高法行再163號案例裁判要旨:“直接損失”范圍,除包括被拆建筑物重置成本損失外,還應當包括賠償申請人應享有的農房拆遷安置補償權益以及對動產造成的直接損失等。
[7] 案例7、9。
[8] 案例4。
[9] 案例6、7。
[10] 案例1。
[11] 案例3、4。
[12] 案例1、3。
[13] 江必新、胡仕浩、蔡小雪:《國家賠償法條文釋義與專題講座》,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頁。
[14] [韓]金東熙:《行政法Ⅰ(第9版)》,趙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9頁。
[15] 姜明安:《行政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20頁。
[16] 江必新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337頁。
[17] 見(2020)贛7101行賠初49號判決書。
[18] [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姬敬武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02頁。
[19] 蔡小雪:《行政行為的合法性審查》,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07—311頁。
[20] Larenz, Methodenlehre der echtswissenschaft, Methodenlehre der Rechtswissenschaft 1991,6.Aufl.,S.389.轉引自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八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21] 同注釋7。
[22] 丁曉華:《海峽兩岸國家賠償標準之比較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
[23] 王名揚:《法國行政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713頁。
[24] 馬瑋:《懲罰性國家賠償探究》,蘇州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
[25]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第一千二百零七條、第一千二百三十二條。
[26] 江必新、梁鳳云、梁清:《國家賠償法理論與實務》(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34頁。
[27] 章劍生:《現代行政法總論(第2版)》,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303頁。
[28] 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規定在欺詐情形下的按商品價款或接受服務的三倍賠償。
[29] 在1997年英國Thompson案中,認定當被告的行為尤其應該受到譴責的時候,可以施加25000英鎊的懲罰性賠償金,同時50000英鎊是該賠償金的上限。參見關今華:《精神損害數額的確定與評算》,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