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依舊在雪地里跪著,微風夾雜著雪花飄落,已經(jīng)在他的頂戴上積攢了厚厚的一層。
亭子里的火盆燒的正旺,烘烤著空氣仿佛都有些灼熱。
良久,代善才緩緩道:“告訴大汗說我知道了,滾吧?!?
雪夜里的范文程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當夜,代善輾轉難眠。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漆黑的夜色,心中思緒萬千。
他知道,皇太極稱帝已成定局,而自己的兩個兒子卻站在對立面。岳托雖然勇猛,但性情急躁;薩哈廉更是野心勃勃,若任由他們繼續(xù)反對皇太極,不僅會害了他們自己,更會動搖大金的根基。
“阿瑪當初也是如此嗎。”代善低聲喃喃,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次日,代善以家宴為由,召來了薩哈廉。
暮色漸沉,代善命人在內廳擺好酒菜。薩哈廉踏入府門時,鎧甲未卸,眉宇間還帶著議政時的郁結。
“阿瑪突然設宴,可是大汗又有諭令?“薩哈廉解下佩刀遞給侍從,語氣里帶著三分不耐。
代善正在溫酒,青銅酒觚在炭火上泛著幽光:“自你祖父駕崩,我們父子許久未談兵論史了?!八腹?jié)敲了敲案上攤開的《薩爾滸戰(zhàn)圖》,“今日重看此役,倒有新悟?!?
薩哈廉神色稍緩,跪坐到案前。羊脂燈映著他年輕的面龐,眉目間依稀能見當年努爾哈赤的英氣。
“當年明軍四路合圍,杜松率主力出撫順,馬林出開原,李如柏出清河,劉綎出寬甸?!按普鍧M兩杯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微漾,“你祖父卻說'任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集中八旗精銳各個擊破——“
“此戰(zhàn)孩兒能倒背如流。“薩哈廉打斷道,“杜松貪功冒進被誘至吉林崖,馬林在尚間崖一觸即潰,劉綎的朝鮮火銃手更是不堪一擊。“他仰頭飲盡杯中酒,“如今我大金已非當年建州衛(wèi),阿瑪何必舊事重提?“
代善摩挲著戰(zhàn)圖上渾河的標記:“當時我們兵不過六萬,糧不足三月。如今漠南蒙古歸附,朝鮮稱臣納貢,可八旗旗主卻...“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洇開暗紅。
薩哈廉急忙扶住父親:“您肺疾又犯了?要不要傳薩滿...“
代善擺擺手,將染血的帕子扔進火盆:“老毛病了。倒是你...“他凝視兒子衣領上別的藍翎,“昨日議政殿上,你當著蒙古諸貝勒的面,反對大汗征調科爾沁騎兵?“
“察哈爾林丹汗雖敗亡,余部仍控弦十萬。“薩哈廉又自斟一杯,“此時抽調盟旗兵力,若明軍聯(lián)合察哈爾殘部...“
“所以你寧可違逆大汗?“代善突然拍案,震得戰(zhàn)圖上的令旗簌簌抖動,“當年你祖父在費阿拉城立誓,八旗子弟當如臂使指!如今明國調集關寧鐵騎,在錦州筑新城,我們卻在內耗!“
薩哈廉冷笑:“阿瑪真信皇太極那套?他借三大貝勒議事架空您,又用議政王大臣會議分權。這次征調科爾沁部,分明是要染指我們兩紅旗的姻親!“
話音戛然而止。薩哈廉突然捂住腹部,青瓷酒杯滾落在地毯上,酒液滲進熊皮紋路里,像蜿蜒的血痕。
“酒里...有毒?“他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見父親平靜如水的眼睛。
代善拾起翻倒的戰(zhàn)圖,輕輕撫平褶皺:“薩爾滸之戰(zhàn)前,你祖父處死了暗中通明的長子褚英。“蒼老的手指劃過渾河,“大金存亡之際,容不得第二個褚英?!?
薩哈廉的指甲摳進案幾木紋,喉間發(fā)出“咯咯“聲響:“您...為了皇太極...“
“為了愛新覺羅的江山?!按茖⑹O碌亩揪茲娺M火盆,烈焰“轟“地竄起,映亮他半邊斑白的鬢角,“你大哥岳托會明白的?!?
薩哈廉掙扎著去抓佩刀,鑲紅寶石的刀鞘卻越來越遠。恍惚間,他看見墻上祖父的畫像,畫中的努爾哈赤正用同樣的目光注視著他——那是獵鷹盯著離群雛鷹的眼神。
酒杯中只聞到淡淡的苦杏仁味。
代善正用戰(zhàn)圖蓋住兒子猙獰的面容,就像覆蓋一場失敗的軍事推演。
當岳托沖進內廳時,一進門,便看到薩哈廉的尸體被白布覆蓋,靜靜地躺在廳中。
岳托猛地掀開白布,看到弟弟青紫的面容,頓時目眥欲裂。
“阿瑪!”岳托轉身,怒視代善,“薩哈廉怎么會突然暴斃?!”
代善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漠:“急病。”
“急???”岳托冷笑,“薩哈廉昨日還在校場練兵,今日就突發(fā)急???阿瑪,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嗎?!”
代善抬眼看他,目光如刀:“岳托,注意你的言辭?!?
岳托再也壓抑不住怒火,猛地拍案而起:“阿瑪!是不是你下的毒?!是不是皇太極逼你的?!”
代善緩緩站起身,聲音低沉而威嚴:“岳托,薩哈廉的死,是他咎由自取。”
“咎由自?。俊痹劳锌裥Γ熬鸵驗樗磳侍珮O稱帝?阿瑪,你為了討好皇太極,連自己的兒子都能殺?!”
代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很快恢復平靜:“岳托,大金的未來,比個人的生死更重要?!?
岳托死死盯著代善,最終咬牙道:“好,好得很!阿瑪,從今日起,你我父子恩斷義絕!”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決絕。
代善望著他的背影,久久未動。
當夜,皇太極在清寧宮召見了代善。
“大哥,薩哈廉的事,我聽說了?!被侍珮O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代善跪在地上,沉聲道:“臣教子無方,請大汗責罰。”
皇太極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親自扶起代善:“大哥,你這是何苦?”
代善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疲憊:“大汗,大金需要統(tǒng)一的聲音。薩哈廉……不該成為阻礙。”
皇太極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大哥的忠心,朕記在心里。”
這是皇太極第一次在私下自稱“朕”。代善心中一凜,知道稱帝之事已成定局。
“岳托那邊……”皇太極欲言又止。
代善搖頭:“臣會處理?!?
皇太極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大哥,朕不會虧待你?!?
代善退步躬身:“謝大...謝陛下?!?
皇太極在大殿內眺望遠方,像是在看城下,又像是眺望遠處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