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兵部值房
值房內炭火將盡,寒意漸侵。張鳳翼裹了裹身上的舊貂裘,案頭堆積的文書如山,朱筆懸而未決,墨跡干涸。自剿寇失利,連降三級留任后,他愈發謹慎,每一道批復都反復斟酌,生怕再授人以柄。
“部堂,前日呈遞的倭情奏章,皇上批回來了。”車駕司郎中蘇京垂手而立,聲音恭敬中帶著一絲試探。
張鳳翼抬眼,接過奏本,只見御筆朱批僅三字——“知道了”。他眉頭微蹙,指尖在案上輕叩,沉吟不語。
蘇京窺其神色,上前半步低聲道:“部堂,倭奴雖系誤會,然對馬島鄰近朝鮮,若彼輩借機生事,恐牽動遼海大局。朝廷近來多事,不可不防。”
張鳳翼目光一沉:“依你之見?”
蘇京拱手:“東江鎮沈總兵雖忠勇,然水師孱弱,兼顧建奴已屬不易。不若調閩海鄭芝龍部北上巡防,既可震懾倭奴,亦可策應東江。”
“鄭芝龍?”張鳳翼指尖一頓,抬眼審視蘇京。
蘇京面色如常,繼續道:“鄭氏水師縱橫東南,若遣一部北上,足顯朝廷威儀。即便倭情有變,亦可先發制人。”
張鳳翼沉默良久。他素知蘇京與鄭芝龍舊有齟齬,此議看似為國,實則難保無私。然眼下流寇肆虐、邊餉告急,皇上對兵部已多不滿,若再因倭事生波……
“罷了。”他終是提筆蘸墨,在調令上緩緩書寫,“著鄭芝龍遣水師一部,沿海北上對馬島探查,務必謹慎行事,勿啟邊釁。”
蘇京接過文書,躬身道:“部堂深謀遠慮,下官這就去辦。”
待其退出,張鳳翼望向窗外紛飛的雪片,長嘆一聲。這朝堂之上,誰人不是借勢而為?他今日之筆,或許明日便是他人之刀。
殿外寒風呼嘯,檐角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沉悶的聲響。殿內地龍燒得正旺,卻驅不散那股子陰冷。崇禎帝端坐在龍椅上,手中捏著一份奏報,眉頭緊鎖。
大太監曹化淳躬身立于階下,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見皇帝神色愈發陰沉,便低聲道:“皇爺,揚州那邊倒是有個好消息……”
崇禎抬眼,目光冷峻:“說。”
“劉澤清率部剿寇,斬首二百余級,賊勢稍退。”曹化淳斟酌著詞句,盡量讓這消息聽起來振奮些。
崇禎冷笑一聲:“斬首二百?不過是些河盜江匪罷了。可漕糧呢?朕的漕糧還是被盜了!”
曹化淳不敢接話,只垂首靜立。
崇禎將奏報重重拍在案上,聲音低沉:“到底是武官監守自盜,還是文官無中生有?朕的銀子,朕的糧食,怎么就這么難送到京城?”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曹化淳見皇帝神色疲憊,便輕聲勸道:“皇爺,馬上就是春節了,您也該歇歇了。來年……來年一定會好起來的。”
崇禎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紫禁城的紅墻金瓦被積雪覆蓋,遠處隱約傳來爆竹聲,那是京師的百姓在準備年節。他們尚且能期盼一個團圓年,可這偌大的江山,卻讓他連片刻喘息都不得。
“好起來?”崇禎喃喃自語,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但愿吧。”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上的奏折,低聲道:“傳旨,嘉獎劉澤清,但是漕糧一事,務必給朕一個交代。”
曹化淳躬身應下:“奴婢這就去辦。”
待曹化淳退出殿外,崇禎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上,望著窗外的飛雪,久久未動。
臘月二十八的清晨,鄭莊外的雪原上蒸騰著白茫茫的霧氣。六十多個精壯漢子分成兩撥,在齊膝深的雪坑里打著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凝著冰碴子,呵出的白氣在眉睫上結成了霜。
“都聽好了!“鄭鴻逵踩著雪堆高聲喝道,“奪旗隊先吃熱羊肉鍋子,輸的啃凍窩頭!“說著把鄭字大旗往雪地中央一插,紅綢旗面在朔風里獵獵作響。
“預備——“林財剛舉起銅鑼,突然有個雪球“啪“地糊在他后腦勺上。眾人哄笑中,張順從雪坑里探出頭:“手滑!手滑!“
“開戰!“
雪球頓時如飛蝗般掠過雪原。王山民貓腰竄過彈幕,忽聽腦后風聲驟響,本能地縮脖——拳頭大的雪團擦著耳朵砸在樹干上,飛濺的冰渣里赫然露出半塊鵝卵石。
“他娘!“王山民抓起雪塊反擊,“誰他娘裹暗器!“
那廂施瑯正得意,突然褲帶一松,原來同伍的李大個趁機抽了他腰帶。凍得發青的屁股剛沾雪地,就被三五個雪球砸得嗷嗷叫。場邊看熱鬧的婦孺笑倒一片,幾個小娃娃捧著雪球躍躍欲試。
鄭鴻逵抱臂觀戰,忽然脖頸一涼。轉身正逮住貓腰逃竄的張順,拎著后領就把人按進雪堆:“教頭帶頭使詐?“
“四爺饒命!“張順撲騰著喊,“是施瑯那小子說您后頸有破綻...“話沒說完又被塞了滿嘴雪。場邊曬被褥的婆娘們笑罵著扔來雪球助陣,雪仗頓時亂作一團。
漢子們喘著霧氣在雪地里打滾,婆姨們在廚房里忙活。
工坊院里飄著蒸饅頭的甜香,二十口大鍋燉著紅白相間的豬肉。周掌柜捧著賬冊站在條凳上,念到名字的就上前領紅封。
“織坊劉嬸,全年無缺勤,賞銀三兩!“
人群“嘩“地炸開鍋。劉嬸顫抖著接過紅綢包,里頭除了銀子,還有枚鎏金頂針——這是鄭鴻逵特意命人打的,針鼻上刻著“勤“字。
輪到施瑯時,少年盯著掌心的五兩銀錠直發愣。
“明年當隊正。“鄭鴻逵說完就被歡呼的兵丁拋向半空。
落下來時正撞見廚娘們抬出酒壇,泥封上還沾著運河邊的冰碴子。
除夕宴前夜
糧倉臨時改成的宴廳里,十頭刮洗得白生生的年豬吊在梁下。鄭鴻逵親自操刀分解,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施瑯帶著新兵們穿肉串,凍紅的手指不小心戳進豬油里,滑膩膩的抓不住竹簽,惹得幫廚的小媳婦們直笑。
最熱鬧還數抽獎處。林虎搬來的樟木箱里,堆著從揚州采買的年貨:湖筆徽墨、錫酒壺、甚至還有幾匹松江細布。張順扮作算命先生,掐著嗓子喊:“抽著'勇'字的領豬頭!“
忽然一陣騷動。原來鄭福抽中了頭獎——描金漆盒裝著的阿膠,頓時被起哄要送給相好的洗衣婦。老漢羞得要重抽,被眾人按著抹了滿臉豬油。
暮色漸濃時,鄭鴻逵獨自巡視糧垛。遠處傳來施瑯教孩童們唱閩南童謠的跑調聲音,混著燉肉的香氣飄過雪地。他呵了口白氣,想起自己前世老家,母親也是這樣在灶臺邊忙碌著準備年飯。
“四爺!“施瑯舉著火把跑來,“豬頭燉爛了!“火光映著少年晶亮的眼睛,那些海邊的傷疤與運河的血色,在此刻的雪夜里都暫時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