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當空，練兵場上的雪化后塵土被曬得發散。施瑯癱坐在樹蔭下，大口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干裂的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他扯開領口，皮膚紅透，喉嚨里像是塞了把沙子。

“累死了......“施瑯仰頭灌了半瓢涼水，水順著嘴角流下，打濕了胸前粗布衣襟。他盯著自己磨出血泡的手掌，低聲嘟囔，“要是生在大戶人家，哪用受這罪？“

張順癱在他旁邊，聞言嗤笑一聲，抬手就朝他后腦勺拍了一下：“想啥呢？四爺不也是有權有勢？怎么就能跟著咱們一起吃苦？“

施瑯揉了揉腦袋，不服氣地撇嘴：“那不一樣......“

“哪不一樣？“張順朝遠處揚了揚下巴，“喏，自己看?！?

兩人目光同時望向場邊——鄭鴻逵正赤著上身，拎起一桶井水當頭澆下。水流沖刷過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光，也清晰暴露出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

一道猙獰的刀傷從左肩斜貫至右腹，像是要將人劈成兩半；右肋處有個銅錢大小的箭疤，周圍皮膚皺縮如枯樹皮。

施瑯看得呆了，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尚且光滑的肩背。

“看見沒？“張順喘著粗氣，聲音沙啞，“四爺當年在海上，被官兵追、被同行坑，刀里來火里去，哪道疤不是拿命換的？“

施瑯沒吭聲，只是盯著鄭鴻逵腰間那道最深的傷口——皮肉外翻的痕跡像是被魚叉生生剜過，愈合后仍留著駭人的凹陷。

“你以為權貴子弟都躺著享福？“張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四爺要是貪圖安逸，現在還在福建當他的公子哥呢，何必來這兒跟咱們吃沙子？“

施瑯低下頭，攥緊了手中的木槍，槍柄上的木刺扎進掌心，細微的疼痛讓他清醒了幾分。

遠處，鄭鴻逵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水珠四濺。他抓起地上的麻布衣隨意擦了擦，疤痕在動作間時隱時現，像是一幅刻在血肉里的地圖，標記著他走過的每一條血路。

淮安府清江浦

暮色沉沉，運河上的客船緩緩前行。蘇明遠倚在窗邊，手里捏著青瓷酒杯，瞇眼望著兩岸逐漸模糊的景色。船艙里炭火燒得正旺，熏得他臉頰微紅。

“少爺，再添些酒？“小廝阿福弓著腰問道。

蘇明遠擺了擺手，目光落在桌上幾乎沒動過的四碟小菜上。

阿福會意，悄悄咽了口唾沫，退到一旁和另外兩個仆人擠眉弄眼——等他用完，他們就能分食這些難得的葷腥了。

“哼，鄭鴻逵...“蘇明遠突然冷笑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新掛的牙牌。這是前日父親花八百兩給他捐的從九品經歷官憑，雖然只是個虛銜，但總算是踏進了官場門檻。

“從九品經歷算得了什么...“他喃喃自語，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眼前浮現出自己站在金鑾殿上的場景——父親引薦，皇上賞識，不過三五年就能升到六部主事。到時候，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揚州商賈，都要跪著叫他一聲“蘇大人“。

想到這里，他猛地坐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對著銅鏡演練起官場作揖的姿態。鏡中人頭戴方巾，腰懸牙牌，倒真有幾分官老爺的氣派。

“等本官...“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道，突然又搖頭改口，“不，等下官...不不，等卑職...“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官場自稱的規矩還沒摸透，但這不妨礙他繼續幻想。

“蘇大人到——“

“快給蘇大人看茶——“

“蘇大人年輕有為啊——“

他仰頭飲盡杯中酒，忽然覺得艙內悶熱，便起身推開艙門。江風裹著寒意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哆嗦。甲板上零星站著幾個乘客，最引人注目的是船頭那個著杏色斗篷的少女，正扶著丫鬟的手指點江景。

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牙牌，冰涼的觸感讓他瞬間挺直了腰板。這可是官身！雖然只是捐來的虛銜，但足以讓這些平民百姓敬畏三分。

蘇明遠整了整衣冠，正要上前，卻被腳邊一個粗糲的聲音打斷：“老爺，嘗嘗俺們山東的蜜橘？正當時令哩！“

低頭看見個蹲在角落的矮壯漢子，面前擺著半筐黃澄澄的橘子。蘇明遠嫌惡地用帕子掩住鼻子，但瞥見橘子確實飽滿水靈，便隨手挑了幾個。

“多少錢？“

“三文一個，老爺要五個，算您十二文?！?

蘇明遠嗤笑一聲，拋下一塊碎銀子：“不用找了?！八室馓岣呗曊{，眼角余光瞟向船頭的少女。

剝開橘皮，甜膩的香氣立刻散開。蘇明遠一邊吃著橘子，一邊踱向船頭。燈籠的光暈染在少女側臉，勾勒出精致的輪廓。

“這位小姐...“他清了清嗓子，“'暮色染江舟，燈影照人愁'，如此良辰美景，獨自賞玩豈不可惜？“

他不由自主地將牙牌正了正，確保上面的官銜能被看見。

少女轉頭，目光在他沾著橘汁的手指上停留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萍水相逢，不敢勞公子掛念?！罢f罷便拉著丫鬟快步離去。

蘇明遠僵在原地，橘瓣卡在喉間，甜味突然變得苦澀?！安蛔R抬舉！“他低聲咒罵，“等本官到了京城...“

回到艙內，見三個仆人正圍著剩菜大快朵頤，他心頭火起，抬腳就將阿福踹了個趔趄：“誰讓你們動筷的？收拾干凈滾出去！“

蘇明遠氣得將牙牌摔在桌上。“不識抬舉的賤人！“他惡狠狠地罵道，但隨即又小心翼翼地撿起牙牌，用袖子擦了擦。這可是花了八百兩銀子換來的寶貝。

待艙內只剩他一人，蘇明遠和衣倒在榻上，盯著艙頂的霉斑發呆。父親的叮囑猶在耳邊：“到了北直隸先去拜見王侍郎...閹黨雖倒，東林也非鐵板一塊...“

躺在榻上，蘇明遠又開始做起白日夢。這次他想象的是父親帶他拜訪王侍郎的場景。

“犬子雖只是捐職，但天資聰穎...“

“蘇公子一表人才，將來必成大器...“

“下官一定盡心栽培...“

他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穿著緋色官服，在京城各大衙門行走的模樣。那些地方官員見了他都得行禮，就連知府大人...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誰？“蘇明遠不耐煩地吼道。

門外傳來濃重的山東口音：“老爺，俺是賣橘子的...“

蘇明遠罵罵咧咧地拉開門閂，只見那矮壯漢子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幾個橘子：“老爺落了一個...“

“滾！“蘇明遠正要關門，卻聽對方突然問道：

“您可是揚州蘇家的蘇明遠老爺？“

蘇明遠一愣，下意識挺直腰板：“正是本官。你...“

寒光一閃。

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冰涼的鐵器貼上喉嚨。蘇明遠瞪大眼睛，看見對方黝黑臉上突然綻放的笑容——那分明是常年跑船的漁民才有的，被江風刻出的皺紋里還夾著鹽粒。

“鄭四爺問您安。“

刀鋒劃過氣管時幾乎沒有痛感，只有溫熱的液體噴涌而出的觸覺。蘇明遠癱軟下去，最后的視野里是那人靈巧翻越船舷的背影，以及“撲通“的入水聲。

客船依舊平穩前行，燈籠在江風中輕輕搖晃。艙內地板上的血泊漸漸擴大，浸濕了那枚掉落的牙牌。運河水流湍急，很快就將攀上岸的身影吞沒在黑暗中。

血泊中，那枚牙牌漸漸被染紅，上面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可見：“從九品經歷蘇明遠“——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官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