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內蘇府
蘇明遠捏著茶盞的手指微微發緊,青瓷杯沿上沾著一滴未飲的茶湯,凝而不落。
“老爺,那鄭鴻逵的粥棚……”管家低著頭,聲音壓得極低,“災民們都在傳‘鄭菩薩’的名號,連城里的幾家布商都派人去看了。”
“鄭菩薩?”蘇明遠冷笑一聲,指尖一顫,茶湯終于滑落,在檀木案幾上洇開一片暗色。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斑駁地灑在地磚上。
揚州城這幾日的糧價一日高過一日,府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米商們囤糧惜售,就等著災民涌入時大賺一筆。
“他倒是會耍小聰明,可是沒有糧食他能翻起什么浪來。”
“備轎。”蘇明遠忽然開口,聲音冷硬,“去城外看看。”
管家一愣:“老爺要親自去?”
“我倒要瞧瞧,他鄭鴻逵能撐多久。”
揚州城外,運河邊的蘆葦蕩,搭著一座冒著煙火氣的草棚。
河邊的蘆葦蕩里,一艘破舊的漁船半擱淺在泥灘上,船尾拴著根麻繩,繩頭浸在水里,卻不見魚鉤。
“釣了半天,連片魚鱗都沒有!”
道士罵罵咧咧地甩了甩竹竿,灰白的道袍袖口沾著泥水,兩鬢微霜的頭發胡亂扎了個髻,插著根枯樹枝。他瞇著眼往河里瞅了瞅,又抬頭看了看天色,最終泄氣地丟下魚竿,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這世道,連魚都學精了,不上鉤!”
草棚里,劉二娃蹲在土灶前,小心翼翼地扇著火。灶上架著兩口陶罐,一罐熬著黑乎乎的藥汁,另一罐煮著稀薄的米粥。藥味混著米香,在潮濕的河風里飄散。
劉大丫裹著件破棉襖,靠在墻邊,臉色蒼白,嘴唇干裂。她時不時咳嗽兩聲,咳得狠了,便捂著胸口蜷起身子。
張順坐在草席上,右肩纏著麻布,滲出的血跡已經干涸。他盯著灶火發呆,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
道士走進來,瞥了一眼灶上的粥罐,咂了咂嘴:“米又見底了。”
劉二娃抬頭,怯生生地問:“道長,要不……我再去挖點野菜?”
道士擺擺手:“這季節,野菜都叫人啃光了。”他彎腰翻了翻糧袋,嘆了口氣,“得,貧道出去化緣。”
張順忽然動了動,嗓音沙啞:“我跟你去。”
道士挑眉:“你這傷……”
“死不了。”張順站起身,扯到傷口時眉頭一皺,但很快又恢復麻木,“總得……做點事。”
道士盯著他看了兩秒,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行,走吧。”
兩人沿著河岸往揚州方向走。張順走得慢,右肩的傷讓他半邊身子都使不上力。道士倒是一副閑散模樣,背著手,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道長……”張順忽然開口,“您……為什么救我們?”
道士頭也不回:“路過,順手。”
張順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您不怕我們是歹人?”
道士這才側頭看他,眼神似笑非笑:“你是嗎?”
張順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那是從一具尸體上扒下來的,大了半寸,走起路來“啪嗒”響。
“我……殺過人。”他聲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語,“劫過船,搶過糧。”
道士“嗯”了一聲,竟沒半點驚訝:“亂世嘛,誰手上沒沾點血?”
張順猛地抬頭:“您不覺得……這是報應?”
道士忽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河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露出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睛。
“報應?”他嗤笑一聲,“老天爺要真有閑心管這些,世上哪來那么多餓死的人?”
張順怔住。
道士繼續往前走,語氣隨意:“你當初為什么當水匪?”
張順跟上去,聲音沉悶:“家里沒糧了,爹餓死了,娘病著……寨子里的人說,跟著他們,至少能活。”
“所以你是為了活命。”
“可后來……”張順攥緊拳頭,“后來殺的人多了,就……麻木了。”
道士沒接話,只是忽然指著遠處:“瞧見沒?那邊就是揚州城。”
張順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隱約可見城墻輪廓,再近些,是一片人群——鄭鴻逵的粥棚。
“聽說有個姓鄭的商人,在那兒施粥。”道士瞇著眼,“你當時要是有這一口粥,還會當河盜嗎?”
張順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道士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輕不重,恰好避開他的傷口:“走吧,化緣去。”
蘇明遠的轎子停在離粥棚百步遠的地方。他掀開轎簾,望著遠處的人群,感覺災民似乎并沒有那么多。
災民排成稀疏的長隊,秩序井然。柵欄上掛著醒目的木牌,寫著“閩揚綢莊”幾個大字,旁邊還畫著綢緞花樣。幾個伙計拿著銅皮喇叭,高聲喊著:“排隊領粥!人人有份!”
蘇明遠冷笑:“裝模作樣。”
鄭鴻逵的粥棚前。
“今日怎么少了這么多人?“鄭福望著明顯稀疏的隊伍,疑惑地問道。
鄭鴻逵正蹲在地上,幫一個瘦弱的老漢系緊草鞋帶子。聞言頭也不抬:“都去鄭莊干活了。“
“干活?“
“嗯。“鄭鴻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能走能動的,都去開荒了。織坊那邊也缺人手,搬紗錠、理絲線,總比在這兒干等著喝粥強。“
他說著指向不遠處幾個正在收拾工具的年輕人:“看見沒?那是昨天剛招的。在鄭莊干一天活,管三頓飽飯,月底還能領二十文工錢。“
一個正在排隊的老婦人聽見這話,顫巍巍地問:“鄭老爺,我兒子有力氣,能去干活不?“
鄭鴻逵轉身笑道:“大娘,您兒子多大?“
“十六了!能扛百斤的麻袋!“老婦人連忙扯過身后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
鄭鴻逵打量了幾眼:“行,一會兒跟著這位鄭管事去鄭莊。“他指了指鄭福,“先試試搬紗錠的活計。“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管飽?“
“管飽。“鄭鴻逵點頭,“早上稀飯饅頭,中午米飯管夠,晚上還有葷腥。“
這話引得周圍幾個年輕災民都圍了過來。
“鄭老爺,我也想去!“
“我會種地!“
“我能織布!“
鄭鴻逵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別急,都有機會。不過先說好,偷奸耍滑的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