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的官道上，蘇明遠放下轎簾，指尖在膝頭輕輕敲擊。方才在粥棚所見所聞，讓他心中疑云密布。

“老爺，可要回府？“管家在轎外低聲詢問。

“不急。“蘇明遠沉吟片刻，“去查查那些沒來領粥的災民去了哪里。還有，打聽清楚鄭莊到底是什么地方。“

管家應了聲是，蘇明遠又掀起轎簾一角，望向遠處忙碌的粥棚。那個福建來的海商，居然想出了讓災民干活換飯的法子，這倒是前所未聞。他冷哼一聲：“倒要看看你能撐多久。“

與此同時，粥棚旁的樹蔭下，道士捧著粗瓷碗，將最后一口粥吸溜進嘴里。他滿足地咂咂嘴，用手背抹去胡須上沾的米粒。

“這粥熬得稠，比咱們自己煮的強多了。“道士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張順，“哎，你聽見剛才那小子說的沒？干活管飽，還有工錢。“

張順慢慢咽下口中的粥，右肩的傷讓他動作有些僵硬。“聽見了。可我這傷...“

“你傷的是肩膀，又不是腿腳。“道士把空碗往地上一擱，站起身來，“走，問問去。“

兩人來到粥棚旁的登記處，一個穿著靛藍短打的年輕伙計正在給幾個災民登記名字。

“這位小哥，“道士拱了拱手，“聽說你們這兒招工？“

伙計抬頭打量了他們一眼：“兩位想報名？“

“正是。“道士指了指張順，“我這位兄弟肩上帶傷，重活干不了。老道我會寫幾個字，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伙計眼睛一亮：“識字？那可太好了！“他翻出一本簿子，“我們正缺會寫字的人，往墻上刷標語，一天管三頓飯，月底還有二十文錢。“

張順忍不住問：“那我這樣的...“

“放心，有的是輕省活計。“伙計笑道，“倉庫點貨、看管物料，都不費力氣。“

道士和張順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那好，兩位隨我來。“伙計招呼另一個年輕人頂替自己的位置，領著他們往官道另一側(cè)走去，“我叫陳三，是鄭莊織坊的伙計。兩位怎么稱呼？“

“貧道姓李，旁人都叫我李道長。“道士捋了捋胡須，“這位是張順兄弟。“

陳三熱情地介紹起來：“咱們鄭莊離這兒不遠，走兩刻鐘就到。原本是個荒村，自從鄭四爺買下后，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北方逃難的織戶，如今已有兩百多戶人家了。“

三人沿著官道走了一段，拐上一條新修的土路。路兩旁是整齊的田壟，雖然時值寒冬，但地里已經(jīng)種上了越冬的菜蔬，幾個農(nóng)人正在田間忙碌。

“這些地...“張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都是新開墾的。“陳三語氣中帶著自豪，“鄭四爺說了，但凡愿意種地的，頭三年不收租子，種子農(nóng)具都由莊里出。“

道士瞇起眼睛，記憶中這條路往昔雜草叢生，如今卻修得平整寬闊。遠處，一片新建的屋舍錯落有致地排列著，炊煙裊裊升起，竟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變化真大啊。“道士喃喃道，“去年貧道路過這里，還是一片荒地。“

陳三笑道：“道長有所不知，這半年來鄭四爺投了不少銀子。修路建房、開荒種地，還從蘇州請了師傅來教新的織法。“

隨著他們走近，鄭莊的全貌逐漸清晰。莊子外圍是一圈新砌的土墻，雖然不高，但足以阻擋野獸和零散的流寇。入口處立著塊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鄭莊“兩個大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勤勞致富，共渡時艱“。

“這字寫得不錯。“道士評價道。

陳三撓撓頭：“是杭州來的一個落第秀才寫的。鄭四爺說，莊里各處都要有這樣的標語，提醒大家勤勞肯干才有出路。“

進了莊子，眼前的景象更讓道士和張順吃驚。中央是一條寬敞的街道，兩旁是整齊的茅屋和磚房。幾家店鋪已經(jīng)開張，有賣雜貨的，有賣吃食的，甚至還有一家小小的藥鋪。街上人來人往，雖然衣著樸素，但面色紅潤，與城外那些面黃肌瘦的災民形成鮮明對比。

“這里...真是大明的地界？“張順忍不住問道。

陳三哈哈大笑：“張大哥說笑了。咱們這兒雖然比不上揚州城繁華，但勝在人人有活干，家家有飯吃。“

他們來到一座較大的院落前，陳三解釋道：“這是織坊，莊里大半的人都在這里干活。我先帶道長去見管事的，安排寫標語的活計。張大哥稍等，一會兒有人帶你去倉庫看看。“

道士跟著陳三進了織坊，只見幾十架織機排列整齊，織工們手腳麻利地穿梭引線，機杼聲此起彼伏。空氣中飄散著棉麻特有的氣味，混合著漿紗的米漿香。

管事的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聽說道士識字，很是高興：“正缺人手呢！莊主要在各處墻上寫勸人勤勉的標語，道長字寫得如何？“

道士謙虛道：“略通筆墨而已。“

管事遞來紙筆：“請道長寫幾個字看看。“

道士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勤勞持家“四個字，筆力遒勁，頗有風骨。

“好字！“管事贊嘆道，“道長這手字，比杭州來的秀才不差。這樣，每日寫二十條標語，內(nèi)容我提供，道長負責書寫。工錢照剛才說的算，如何？“

道士欣然應允。另一邊，張順也被一個年輕婦人領到了倉庫。倉庫里堆滿了棉紗、麻線和各種染料，他的工作是協(xié)助清點貨物，記錄進出數(shù)量。

“這活計輕松，就是得細心。“婦人溫和地說，“我看你肩上有傷，不必勉強。若是覺得不適，隨時可以休息。“

張順愣了片刻，這樣的體貼在他做河盜的日子里是從未有過的。他低聲道了謝，跟著婦人學習如何記錄貨品。

日頭西斜時，道士已經(jīng)寫了十五條標語。內(nèi)容大多是“勤儉持家““勞動光榮“之類，也有“鄭莊是我家，發(fā)展靠大家“這樣直白的口號。他甩了甩有些酸疼的手腕，看著自己寫在白墻上的紅字，竟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道長寫得真好。“一個正在晾曬棉紗的老婦人路過，仰頭看著墻上的字，“我雖不識字，但看著這紅艷艷的字，心里就踏實。“

道士好奇地問：“老人家是何時來鄭莊的？“

“有三個多月啦。“老婦人臉上露出笑容，“我們一家從山東逃難過來，路上老頭子病死了，就剩我和孫子。幸虧遇上鄭四爺?shù)娜耍盐覀儙У竭@兒來。現(xiàn)在我孫子在織坊學手藝，我在后廚幫工，日子比逃難時強多了。“

道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繼續(xù)書寫時，注意到莊里的人來來往往，彼此打招呼時都帶著笑容。這與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麻木與絕望截然不同。

傍晚收工時，道士和張順在莊口碰頭。兩人都領到了當日的工錢——不是銅錢，而是蓋了紅印的竹籌，憑這個可以在莊里的食堂換飯吃。

“這鄭四爺，倒是個奇人。“道士咬了口熱騰騰的饅頭，含混不清地說，“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沒見過這樣賑災的。“

張順小口喝著碗里的菜粥，沒有接話。他的目光掃過莊子里逐漸亮起的燈火，那里有笑聲傳來，有孩童追逐打鬧的身影。這一切都與他記憶中燒殺搶掠的河盜生活形成鮮明對比。

“明日還來嗎？“道士問。

張順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大丫和二娃...也該過過這樣的日子。“

兩人領了允許多拿的幾個饅頭，準備帶回茅草屋。離開鄭莊時，道士忽然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截枯木，樹皮早已剝落，看上去死氣沉沉。但就在那枯死的枝丫間，一點嫩綠的新芽倔強地探出頭來，在寒風中微微顫動。

“瞧，“道士指著那抹新綠，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這世道，終究還是有活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