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開封城外,校場之上,數十輛猙獰巨物發出沉悶的咆哮。
它們便是宗澤傾盡心血打造的“決勝戰車”!
演練的最后一輪,一輛戰車如黑色閃電般沖向預設的模擬金軍營寨。
“嘎吱——轟!”
木石結構的營寨瞬間被撞得粉碎,車身兩側數丈長的旋刀高速旋轉,帶起一片血色煙塵(演練用的牲畜或草人),殘肢斷臂(模型)漫天飛舞!車頂箭樓萬箭齊發,將試圖“逃竄”的靶子射成了刺猬!
“咕咚!”饒是見慣了血腥的河東大盜、現任都統制王善,此刻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未散的驚悸。
“元帥神威!此戰車一出,何愁金虜不滅!戰車營演練已畢,請元帥示下!”
塵土飛揚中,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的宗澤,目光如炬,掃過這些凝聚了他最后希望的戰爭機器。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親自走近一輛尚帶著“殺氣”的戰車,伸出枯瘦卻有力的手,重重拍在冰冷的鐵甲上,感受著那份堅不可摧的質感。
“好!這才是能讓金狗崽子們骨斷筋折的好東西!”宗澤沉聲道,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傳令工匠營,將車前撞角加裝倒刺,給我再配五十面‘破陣重盾’,我要它們撞進去,就能把金狗的陣型徹底撕爛,讓他們想跑都跑不掉!”
布置完戰車營的事宜,宗澤幾乎是馬不停蹄,在家將的陪同下,又策馬趕往黃河岸邊,巡視那些在新近完工的河防工事。
秋風蕭瑟,黃河水濁浪滔天,拍打著岸邊的堤壩。
放眼望去,沿河一線,壁壘森嚴,壕溝深闊,柵欄堅固。
工地上,成千上萬的軍民揮汗如雨,肩挑手扛,挖掘濠溝,修筑工事。
夯土的聲音此起彼伏,沙啞卻充滿力量的號子聲響徹云霄。
他們衣衫襤褸,面帶菜色,但眼中卻燃燒著復仇的火焰與對家園的眷戀。
宗澤下了馬,拄著手杖,仔細查看了那深達三丈、寬亦有數丈的濠溝,溝底密密麻麻插滿了削尖的竹簽和鐵蒺藜。
又用手杖重重地敲了敲那些指向河面、猙獰可怖的鹿角樁,感受著它們的堅固與穩定,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色。
“做得好!做得很好!”他對一旁滿面塵灰、幾乎看不出官服顏色的祥符縣縣尉說道,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記住,每一寸土地,都要讓金狗用命來填!他們不是號稱鐵騎無敵嗎?老夫倒要看看,他們的馬蹄子能不能踏過這萬千鹿角,他們的血肉之軀,能不能填平這三丈深濠!”
那縣尉約莫四十來歲,面色黝黑,身上還帶著泥土的氣息,顯然也是親身參與了工事的修筑。
他猛地挺直腰桿。
“請元帥放心!只要卑職還有一口氣,金狗休想從這里過去一兵一卒!若工事被破,卑職便以身為樁,堵住缺口!”
宗澤贊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從眼前熱火朝天的工地掃過,掠過那些雖然衣衫襤褸、面帶菜色,但眼中卻燃燒著希望與斗志的士兵和民夫,心中百感交集。
他抬眼望向南方,應天府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
“朝堂諸公,還在做著南遷的紙上談兵的美夢啊……罷了,他們有他們的算計,我們有我們的職責。這大宋的江山,總得有人來扛!”
副官在一旁聽得分明,輕聲道:“老帥,官家年少,易受蒙蔽。待我等在河北打幾個勝仗,震懾金虜,或許官家便會回心轉意。”
宗澤搖了搖頭,眼神卻更加堅定:“時不我待啊。不能將希望盡數寄托于他人。我等唯有自強不息,方能扭轉乾坤!”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眼前這片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土地。
他猛地轉過身,聲音驟然抬高,在河岸上空回蕩。
“傳令下去!各營將士,加緊操練,熟悉戰陣!軍械糧草,務必查點齊備,不得有誤!告訴他們,官家或有南巡避寇之意,但此開封府,乃我大宋東京!是我朝太祖太宗肇基之地!是我朝列祖列宗宗廟社稷所在!更是天下億萬生民之心之所系!”
“只要我宗澤還有一口氣在,便要與此城共存亡!金狗想要踏過這黃河天險,想要再入我東京故都,除非從我等的尸骨上踩過去!”
老將軍的聲音在秋風中激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短暫的沉寂之后,河岸上,工地上,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與此城共存亡!與宗帥共存亡!”
“誓死保衛東京!殺盡金狗韃虜!”
“宗帥不退!我等不退!血戰到底!”
呼聲震天,響徹云霄。
~~
新鄉縣的空氣里,硝煙與血腥味尚未散盡,混雜著秋日特有的草木枯敗氣息,濃得化不開。
殘破的旗幟在瑟瑟秋風中無力地招展,嗚咽作響,仿佛在為方才逝去的生命哀鳴。
城墻的垛口邊,凝固的血跡暗沉發黑,與新濺的鮮紅交織在一起,觸目驚心。
王彥手按刀柄,指節發白。
他麾下的兵士,大多衣甲不整,許多人的布衣上還打著補丁,此刻沾滿了泥土和血污,神情疲憊中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兇悍與亢奮。
他們剛剛擊退了金軍的斥候,一場小小的勝利,卻像一劑強心針,暫時穩住了這支孤軍浮動的軍心。
他已派人將“新鄉已復”的文書快馬傳出,送往東京留守司宗澤老帥處,再由老帥設法上達天聽。
他期望這份捷報能鼓舞大宋軍民的士氣,更期望能讓遠在應天府的朝廷看到,河北之地,尚有可為,并非只有南逃一途!
目光凝重地掃過城下金軍斥候留下的數十具尸體,其中至少有三具,咽喉中還插著同樣的制式羽箭——那是岳飛的箭。
“統制,”岳飛的聲音清朗而堅定,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與塵土,露出一雙在硝煙中亮得驚人的眸子,如同夜空中的寒星,“方才一戰,我軍斬敵三十七人,自身僅傷亡五人。從其裝備判斷,這股斥候乃是金軍左翼萬戶粘罕麾下有名的‘鷹喙哨’,向來驕橫。如今被我等迎頭痛擊,其主力必不信我軍有此戰力,定會以為是疑兵,或有大軍埋伏。”
他上前一步,語氣激昂:“末將請令,愿效仿冠軍侯故事,再帶一百精騎,不求深入,只襲擾其后續糧道或游騎,進一步混淆其判斷,使其不敢輕易冒進!讓他們知道,我河北尚有熱血男兒,并非可以隨意踏足之地!”
王彥眉頭緊鎖,看著這個渾身浴血卻戰意更盛的年輕人。
“鵬舉,你的勇武和智謀,我信得過。方才若非你當機立斷,用那‘回馬箭陣’射殺其頭目,我軍傷亡絕不止此數。”
他頓了頓,語氣沉重,“但金軍主力非斥候可比,尤其是粘罕此人,用兵兇狠狡詐。你這番‘虛張聲勢’,固然可能迷惑對方一時,但也可能徹底激怒他,引來數萬鐵騎的雷霆合圍!新鄉彈丸之地,我等這點兵馬,一旦被圍,插翅難飛!”
“統制!兵者,詭道也!”岳飛抱拳朗聲道,“我等正是要讓他們錯估我軍實力!若一味示弱潛藏,軍心渙散,豈非坐以待斃?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打出我大宋軍威!縱使戰死,亦無愧于天地!”
他腰桿挺得筆直,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烈焰,“況且,末將觀金賊斥候雖敗,卻不亂陣型,可見其主力治軍嚴明,非烏合之眾。但其驕縱輕敵之心,亦昭然若揭!此正可為我等所用!”
他語氣鏗鏘,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銳氣,以及對金人刻骨的仇恨。
在他看來,任何退縮都是對故土的背叛。
王彥沒有立即回應。
他看著岳飛年輕卻堅毅的面龐,那雙在硝煙中依舊清亮的眸子,心中既有贊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這岳鵬舉,勇則勇矣,武藝更是他生平罕見。
這個年僅二十余歲的青年,他身上那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既讓他欣賞,又讓他擔憂
他見過的熱血青年太多,折損在無情沙場上的也太多。
他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萬一金軍大舉來攻,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這支來之不易的抗金火種。
他的預感很快得到了印證。
不過半日,就在宋軍將士草草用過一些干糧,稍作休整,傷兵的呻吟聲尚未停歇之際,遠處的地平線上便騰起了滾滾煙塵。
“金…金狗!是金狗的主力!”一名負責瞭望的哨探連滾帶爬地從簡陋的望樓上沖下來,臉上血色盡褪,指著遠方。
王彥心中咯噔一下,搶步奔上土壘。
只見遠方地平線上,那條最初還只是細線的黃龍,此刻已然化作遮天蔽日的沙塵暴,洶涌而來!
馬蹄聲不再是悶雷,而是萬馬奔騰、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呻吟!
“轟隆隆——!”
黑!無邊無際的黑!
那是金軍的玄甲!
在秋日慘淡的陽光下,反射著令人絕望的幽光。
猙獰的狼頭大旗、熊頭大旗、鷹頭大旗,在漫天煙塵中狂野招展,仿佛從地獄深淵中爬出的惡鬼軍團!
“至少三個萬戶……不,可能更多!”王彥身經百戰,只一眼便判斷出對方的規模,一顆心直往下沉。
三萬鐵騎!而且是橫掃大遼、擊破西軍的百戰金國鐵騎!
而他手中,只有不足五千疲憊之師,其中大半還是新募的義勇,連像樣的鎧甲都沒有幾件。
岳飛站在王彥身側,臉色亦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但那雙星眸之中,卻反而燃起了更加熾烈的火焰。
他緊緊握住了腰間的瀝泉槍,骨節“咔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