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真是見了鬼了!”
一個臉膛發黑的胥吏,將茶碗重重往油膩的八仙桌上一頓,聲音壓的低,但語氣中的火氣卻怎么也掩不住。
“漕運那邊送來的賬冊,寫得清清楚楚,八萬石漕糧!可老子昨日去汴口倉,空得能跑耗子!問那殺千刀的倉吏,就說提走了!提哪了?給誰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陳南剛從李綱府里出來,肚子里空得發慌。
正尋思著找個地方填肚子,順便再探探市井風聲,沒曾想一腳踏進這家門臉不起眼的小茶館,就撞上這么勁爆的“抱怨”。
“噓!老張,你瘋了!”另一個穿著同樣戶部服色,但神色明顯謹慎許多的同伴,一把按住他,急急朝四周使了個眼色。
“這話爛在肚子里!提糧自然是有上頭批文的,你我這等小吏,腦袋不想要了?上頭讓怎么記賬,咱們就怎么記,少惹禍上身!”
陳南揀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街巷里,偶爾有流民瑟縮著跑過。
他要了一壺寡淡的粗茶,兩個硬邦邦的菜饅頭,慢慢啃著,耳朵卻沒閑著。
“禍?哼!國庫都快掏空了!前線等著糧餉,城里流民餓得啃樹皮,那白花花的糧食就這么沒了!這不是禍?這是要命!”
老張氣得脖子都粗了。
他注意到那謹慎的胥吏雖然嘴上勸著,眼神深處卻同樣閃爍著不甘與憤懣。
等那老張罵咧告一段落,陳南才狀似無意地輕嘆一聲,聲音不高,卻恰好能讓鄰桌聽到。
“唉,這世道……米缸要見底了,這日子可怎么熬。”
他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滿茶館愁眉苦臉的人聽。
那老張果然被勾起了話頭,轉頭瞪了陳南一眼,見他衣著普通,神色落寞,倒不像什么官府中人,火氣稍減。
“小哥也是為米發愁?何止是你,這汴京城里,誰不愁?前幾日我還見汴河碼頭糧船一艘接一艘,想著這糧價總能落一落,誰曾想,越發離譜了!”
陳南這才順勢接口,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與一絲討好。
“正是啊,官長。小子就是想不明白,這糧船進了港,米價反倒飛漲,莫非……莫非這糧食,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他這話問得憨直,帶著幾分市井小民的愚鈍。
他問得客氣,又恰好搔到癢處。
老張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見他雖衣著普通,但舉止斯文,不像探子,便咧嘴苦笑。
“小哥兒是外地來的吧?有所不知,這漕運的水,深著呢!江南運糧北上,層層加耗,到了應天府,十成能入庫七成就該燒高香了!入了庫,能不能到該去的地方,那更是兩說!”
“難處?難處就是人心都爛透了!”
老李也忍不住了。
“就說那批消失的八萬石糧,我偷偷打聽過,提糧的條子,蓋的是轉運司的印,可經手人簽的名字,卻壓根沒在轉運司名冊上見過!你說邪門不邪門?”
一個從未見過的經手人?這背后藏著的貓膩,怕是能嚇死人。
陳南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輕輕叩擊,眉頭微蹙,像是在替他們發愁,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這可真是奇了。轉運司的印,卻沒見過經手人……官長,小子斗膽問一句,這衙門里的印章,也不是誰想蓋就能蓋的吧?若是那用印的底簿還在,跟出庫的條子一對……會不會,就水落石出了?”
他這話問得小心翼翼,帶著幾分天真,真就只是一個普通百姓樸素的正義感和不解。
話音剛落,那老張和老李呼吸同時一滯!
兩人猛地轉頭,死死盯住陳南,眼神銳利如刀,原本因抱怨而松弛的氛圍瞬間繃緊!
老張更是“霍”地一下差點站起來,被老李一把按住。
“你……你是什么人?!”老張壓低聲音,卻帶著一絲兇狠,“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老李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警惕地打量著陳南,以及茶館四周,手已經悄悄摸向了腰間,那里鼓囊囊的,不知藏了什么。
這茶館里尋常百姓的抱怨,與這種直指官府要害、甚至帶著明確查案思路的追問,性質截然不同!
后者,是要掉腦袋的!
眼前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哪個衙門派來釣魚的探子,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愣頭青,亦或是……另有所圖?
陳南見二人神色,心中了然。
他此言看似輕率,實則是在試探這二人對弊政的痛恨程度,以及是否有揭露的勇氣。
若只是尋常抱怨,他便不再深究,若真有可為之處,或許能從中尋到扳倒黃、汪的另一條線索。
陳南迎著兩人復雜的打量,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被嚇住的惶恐,連忙擺手。
“二位官長誤會了!小子……小子……小子就是前幾日聽街口的說書先生講過一段包龍圖審案的段子,里頭就有什么對印信、查底簿的橋段……說是查案就得這么查……小子胡思亂想,隨口一說,當不得真,當不得真!二位官長千萬莫怪!”
他這番作態,倒讓老張和老李的疑慮稍減幾分。
確實,這年輕人看著面嫩,或許真是聽了什么話本故事,不知深淺,信口開河。
但老李依舊目光閃爍,沉聲道:“小哥,禍從口出。有些話,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這應天府的水,比汴河還深,淹死的人,骨頭都撈不著。往后,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明白嗎?”
陳南連連點頭稱是:“是,是,官長教訓的是。小子失言了。”
他端起茶杯,手似乎有些微抖,呷了一口茶水,像是為了掩飾緊張。
他放下茶杯,杯底磕在粗糙的木桌上,發出輕響。
他像是緩過勁來,又像是自暴自棄般:“只是小子瞎想,若是朝廷能派些信得過的大人,一路盯著這些糧食,賬本也讓咱們老百姓瞅瞅,是不是那些碩鼠就不敢伸手了?”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又像是隨口一提,目光卻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二人的反應。
“至于城里這些流民……總不能一直這么擠著。城外那么多荒地,搭些棚子,青壯的組織起來干點活,修城墻也好,挖溝渠也罷,給口飯吃,總比現在強吧?老弱婦孺,也能有個地方安置。”
這些話,其實不算新鮮,甚至有些天真。
可在眼下這人人自危、過一天算一天的光景里,聽著倒像那么回事。
“說得輕巧!”老張苦笑,灌了口茶,“小哥這法子是好,可誰聽啊?提上去,怕是連水花都濺不起一個!那些大老爺們,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呢!”
“可不是嘛,”老李附和,“黃相公他們,巴不得這應天府趕緊扔掉!哪會費心思管這些爛攤子!”
看來這二人雖有怨氣,但戒心極重,直接挑明風險太大。
不過,那“轉運司的印,經手人不在名冊”,已是極重要的線索。
黃、汪二人想要在南遷前撈足資本,漕糧是最好下手的肥肉。這條線,或許能牽出大魚。
他正思忖著如何再不著痕跡地探問幾句,眼角余光卻瞥見斜對過那桌,
一個原本低頭看書的灰衣文士,不知何時抬起了些頭,雖未正對這邊,但耳朵的朝向,分明是在傾聽。
那文士的手指捻著書頁,停頓了數息,才緩緩翻過一頁,動作卻有些不自然。
見老李也警惕地掃了一眼那邊。
陳南心中警鈴大作!
他沒看過去,只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茶水有些涼了,帶著澀味。
不再多言,起身拱手:“多謝二位官長指點,小子還有些許俗務,先告辭了。”
他丟下幾文錢在桌上。
那兩個胥吏見他如此,也松了口氣,只當他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
陳南步入街中,一路沒回頭,但后頸窩那地方,總覺得涼颼颼的,像有雙眼睛在盯著。
走到一個賣炊餅的攤子前,他停步,假意挑選。
借著旁邊鋪面木板上一點模糊的反光,眼角余光飛快地瞥了一眼。
那道灰色的影子果然也停在不遠處的屋檐下,手里還拿著那卷書,像是在躲雨。
不是巧合。
那人跟上來了。
他買了兩個還熱乎的炊餅,揣進懷里,轉身加快了步子。
他拐進一條更深的巷子,身后那腳步聲似乎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跟進。
陳南沒敢停,幾乎是小跑起來。
等他消失在巷子轉角,那灰衣文士才從屋檐下走出,看了看陳南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另一頭,那是通往相府后街的路。
他收起書卷,沒再猶豫,快步朝著相府方向走去。
巷口餛飩攤的老板探出頭,對著旁邊的熟客努努嘴。
“瞧見沒?又一個盯梢的。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