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指尖卻有些顫抖,終究沒有送到唇邊,又重重放下,發出一聲悶響。
他確實是把趙構當晚輩看的。
這一點,他從未否認,甚至在內心深處,還隱隱以此為一種責任。
他盼著他振作,鞭策他上進。
他盼著那個在倉皇中登基的年輕人能迅速成長,能挺直腰桿,能像太祖太宗那般開疆拓土,重振大宋聲威。
很多時候說話做事,只想著國家大義,卻忘了顧及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年輕人,內心深處或許比誰都更敏感、更需要肯定。
“相公,”陳南的聲音帶著懇切,“您為官家,為大宋,殫精竭慮,這點天下誰人不知?只是……官家畢竟年輕,驟登大寶,龍椅之上,高處不勝寒啊?!?
李綱眼皮都未抬,聲音嘶啞:“老夫所行,皆為國事,何曾有過私心?”
“但黃潛善、汪伯彥之流,正是看透了官家身為人主,亦是血肉之軀,亦有七情六欲,才一味順毛捋,將那些逆耳忠言,都說成了‘跋扈’、‘輕君’,這才將您排擠,將國事一步步往南邊深淵里拖啊!
若是相公您當初,不,哪怕是現在,能稍微……稍微轉個彎,多些體諒,少些硬頂,言語間多幾分春風化雨,少幾分雷霆萬鈞,或許……今日的局面,不至于到這般田地。至少,官家身邊,還能有您這樣一位忠直之臣時時提點,不至于讓那黃、汪二人如此輕易地蒙蔽圣聽,為所欲為?!?
李綱久久沒說話。
轉彎?迎合君主?
他李伯紀這輩子,學的都是“文死諫,武死戰”,學的都是“君有道則輔之,君無道則正之”。
在他看來,忠臣死諫,犯顏直陳,乃是天經地義,是為人臣者的本分。
可今日,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后生……
他以為的“盡忠”,在皇帝眼中,或許成了“跋扈”,成了“輕君”。
“唉……”
過了許久,李綱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燭火在他轉過身時,照亮了他眼中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
他擺了擺手,示意陳南打住。
那只手,曾經批閱過無數軍國大事,曾經力挽狂瀾,如今卻顯得如此蒼老無力。
“你說的這些……老夫……是有些地方,思慮不周,行事欠妥了?!?
他疲憊地揉著眉心。
“可事已至此,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老夫相位已去,投閑置散,不過一介提舉宮觀的閑人,說話……還有誰肯聽?還有誰會聽?”
“相公千萬別這么說!”
陳南立刻接上話。
“您就算不在相位上,可您在朝廷、在軍中、在天下讀書人里的名望,誰也比不了!您還是主戰抗金的那面大旗!”
“只要您愿意再站出來,換個法子,就一定還有機會!”
他見李綱眼中似乎動了一下,趕緊拋出自己的想法。
“相公,眼下硬頂著不讓南遷,確實容易惹惱官家,也正好讓黃、汪他們抓把柄,讓他們借機發難??稍蹅儞Q個路子走呢?”
“哦?計將安出?莫非……你也想勸老夫學那些佞臣,去阿諛奉承不成?”他語氣中帶著一絲失望和警惕。
“相公誤會了。晚生之計,非是奉承,而是順勢而為,借力打力?!标惸喜槐安豢骸?
“說來聽聽?!崩罹V身體微微前傾,
“黃、汪二人不是天天喊著要‘巡幸東南’嗎?”
陳南湊近了些,聲音更低了。
“咱們不跟他犟,咱們也‘贊成’!但此去,非為逃亡,得說是為了‘體察民情’、‘鼓舞士氣’、‘聯絡江南的忠義之士’!”
“此言何意?”李綱眉頭微蹙。
“相公想,官家若至江寧、平江、臨安,江南士子必群情振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他們久沐圣恩,必有無數忠言良策上陳。屆時,官家聽到的,便不再僅僅是黃、汪二賊的逃跑之論!這,便是釜底抽薪,為我等爭取時間!”
李綱眼中光芒一閃即逝,沉吟道:“此計……倒也有些意思。只是,官家那里……”
他緩緩搖頭,語氣中帶著久歷宦海的審慎。
“官家心思深沉,遠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容易揣度。黃、汪那兩個老狐貍,更是奸猾似鬼,耳目眾多。這般行事,一步走錯,怕是會弄巧成拙,反而加速了南遷的步伐,讓他們更快地逃離這是非之地”
“晚生明白這有風險。”
陳南點頭。
“但這只是權宜之計,是拖延時間的法子,是為我們真正想做的事情,爭取一線生機,創造一個機會!”
“真正的?”李綱敏銳地捕捉到了陳南話語中的深意,追問道,“你所說的‘真正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陳南深吸一口氣,接下來要說的話,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瘋狂。
但他必須說。
他迎上李綱的目光,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相公,晚生以為,如今之計,唯有……效仿唐時張巡、許遠,死守睢陽!”
“什么?!”
李綱猛地站了起來,身子都有些發抖,難以置信地看著陳南。
“你……你說什么?!效仿張巡?!死守這應天府?!”
“正是!”
陳南語氣斬釘截鐵,不退半步。
“應天府,是官家登基的地方,是太祖龍興之地!更是中原的門戶!此地一失,中原無望,人心必散!黃、汪之流便是要割裂中原江南,斷我大宋北伐之根!”
“豎子狂言!應天府如今兵微將寡,糧草不濟,如何死守?金賊鐵蹄所至,玉石俱焚,你可知曉?!”
“晚生知曉其難,九死一生!”陳南面容堅毅,“但并非全無機會!其一,必須立刻設法,明里暗里,停下所有南遷之舉,昭告天下,朝廷不走了!穩住人心,這是根本!”
“停下南遷?談何容易!黃、汪二人豈會坐視?”
“相公,”陳南目光炯炯,“只要官家一日未下南遷的明旨,只要您能設法拖延,便有可為!其二,便是發動軍民,不惜代價加固城防!深溝高壘,將應天府打造成銅墻鐵壁!讓金人知道,想過此關,需拿命來填!”
“錢糧軍械從何而來?”李綱追問,語氣中已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探討的意味。
“這便是其三!不惜一切代價囤積糧草軍械!不僅搜羅左近,更要暗中聯絡江淮、江南的忠義商人、大戶,曉以大義,請他們輸送物資北上!只要守住應天,便是守住了他們的身家性命!”陳南聲音漸高。
“兵呢?能戰之兵何在?”李綱目光如炬。
“此乃其四,整軍經武,招兵買馬!收攏潰兵,招募流民,號召各地義軍!相公您登高一呼,何愁無忠勇之士響應?練兵之事,更非難事!
還有其五,也是最為關鍵的一環!立刻遣心腹秘使,北上聯絡開封宗澤老將軍,聯絡河北、河東尚在浴血奮戰的各路英豪!告知他們,應天府在此死守,為他們爭取時間,待機南北合擊,里應外合,方有破敵之機!”
陳南越說越是激昂,再上前一步。
“相公!此五策環環相扣,缺一不可!晚生知道,這是在賭命!賭上應天府數萬軍民,賭上大宋國運!甚至……我等皆可能如張巡、許遠一般,城破人亡,身死國滅!”
“但是!”
他猛地拔高音量。
“即便如此,我等亦能讓天下人看到,我大宋尚有錚錚鐵骨未斷!能將人心重新凝聚,能將黃、汪之流的奸佞嘴臉徹底撕碎,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更能為大宋保留一線元氣,為日后光復舊山河,留下一顆不滅的火種!”
“這,才是真正的‘中興’!向死而生,絕境求存!”
書房里徹底安靜下來。
李綱呆立著。
他看著陳南,看著這個年輕人臉上那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心里頭翻江倒海。
多少年了?
自打靖康以來,他聽到的都是怎么退、怎么保、怎么妥協。
看到的都是怕、是亂、是自私。
他自己,也快被這沒完沒了的黑暗和絕望磨平了棱角,生出了退意。
可今天,這個年輕人,卻用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重新點燃了他心里那快要熄滅的火!
效仿張巡,死守應天府!
這得是多大的膽子!多壯烈的想法!
這不光是個打仗的法子,這更是一種態度!一種告訴金人、告訴逃跑派、告訴全天下大宋還沒死的決心!
李綱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眶發熱。
他好像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誓要跟金賊拼命的自己。
“效仿張巡……”
他喃喃著,聲音沙啞。
“死守應天府……”
他慢慢地踱了幾步,枯瘦的手指攥得死緊。
這年輕人的計劃,是賭命。
賭上應天府,賭上無數人的性命,賭上大宋最后那點尊嚴。
風險太大,想都不敢想。
可眼下的局面,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只有向死而生,或許真能拼出一條活路!
宗澤尚在開封府,孤軍奮戰,日夜盼望王師北顧。
官家……官家按計,將去“聯絡”江南。
那么,這死守應天府的重擔,這效仿張巡、許遠的悲壯使命,又能落在誰的肩上?
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良久,李綱停下腳步、
轉過身,深深地看了陳南一眼。
“你……讓老夫……好好想一想。”
他聲音依舊沙啞,卻似乎多了點力氣。
“你這個‘效仿張巡’的法子……太過……太過……”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每一個字,“老夫……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此事干系太大,牽一發而動全身,絕非兒戲。
你今日所言,已是石破天驚。老夫知道你心懷天下,有匡扶社稷之志。老夫佩服你的膽魄,也……也憂心你的安危!黃潛善、汪伯彥之流,若知你心懷此等‘逆謀’,必將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你記住,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暫不可為第三人知!日后行事,更要收斂鋒芒,如履薄冰!莫要因一時魯莽,讓你這一腔熱血,白白斷送!”
這番話,既是警告,也是一種隱晦的期許與保護。
陳南心中一凜,他知道李綱所言非虛。
今日自己確實有些過于激動,但他明白,若不如此,不足以打動這位心灰意冷的老相國。
“晚生謹遵相公教誨!相公的顧慮,晚生明白。但若能為這風雨飄搖之江山,爭得一線生機,縱萬死,亦無悔!”
陳南再次躬身行禮。
“你……去吧。”
李綱擺了擺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卻又好像比剛才直了一些。
陳南知道,今日能說到這個份上,已是極限。
“相公保重身體,晚生告退?!?
他再次行了一禮,默默地退出了書房,將門輕輕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