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陳家小院,外間。
油燈的光暈昏黃。
“二郎,你看!”
陳東將幾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紙,用力拍在陳南面前。
“糧!河北的救命糧!竟敢……竟敢轉手調去揚州!還有吏部,戶部!全是窟窿!全是他們的人!他們要把應天府……不,把整個北方都賣了!”
他站起身,激動地來回踱步,語速極快。
“還有糧價!城里的糧價!你知道嗎?翻了多少倍!我親眼看到的賬簿!官倉里明明……明明有糧!他們扣著!都扣著!準備自己跑路用!”
他猛地停步,聲音因憤怒而嘶啞,透著徹骨寒意。
“這些……國賊!”
陳南迅速拿起紙張,眉頭緊鎖,目光飛快掃過地名與物資清單,臉色一寸寸沉下去。
當看到數批本應北運的糧草被秘密轉往揚州時,他抬起頭。
“果然是揚州……”他放下紙張,聲音冰冷。
“呵,標準操作,一點新意都沒有,歷史誠不我欺啊。”
“二郎,你說什么胡話!什么‘標準操作’?!”
陳東猛地停下腳步,怒視著他,顯然沒聽懂陳南這句有些輕飄飄的感慨,眉宇間滿是困惑與被刺傷的痛楚。
“國賊!是蛀蟲!他們要掏空大宋的根基!”
陳南看著兄長暴怒的樣子,心中暗嘆一聲,自己剛才那句脫口而出的感慨太過抽離。
穿越者的視角,有時候在這種情境下,確實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殘忍。
他壓下心頭那絲因預知歷史而產生的疏離感,走到桌邊,拿起其中一張記錄著漕糧調運的文書。
“阿兄,你冷靜些。你看這里,揚州。揚州地處南北運河樞紐,是漕糧北運的咽喉,更是江南富庶之地的門戶。一旦讓他們成功南遷,控制了揚州,就等于扼住了整個東南的經濟命脈!“
他抬起頭,語氣也隨之加重。
“到時候,他們進可以挾持官家偏安江南,劃江而治;退可以隨時切斷北方的糧草補給,讓宗澤老將軍他們在前線浴血奮戰,最終卻落得個糧盡援絕的下場!其用心何其歹毒!其心可誅!”
陳東聽著弟弟冷靜卻字字誅心的分析,胸膛劇烈起伏,臉上的憤怒漸漸被一種更深的絕望所取代。
他猛地一拳砸在木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還有城里的糧價!這幾日又漲瘋了!尤其是那些能長期儲存的米、豆、干貨,市面上幾乎絕跡。尋常百姓連糠麩都快吃不起了!”
他要控訴這不公的天道,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悲憤。
“可我親眼看到漕運記錄和官倉賬簿!明明有大批漕糧近期運抵應天!那些糧食呢?都被他們扣下了!囤積居奇!準備南逃路上供他們揮霍!他們這是要餓死應天的百姓,餓死北方的將士,然后自己跑到江南去作威作福!”
陳東越說越激動,高大的身軀因為憤怒和無力而微微顫抖。
說到最后,聲音都有哭腔。
“枉我還曾癡心妄想,日夜盼著官家能效仿光武,在此中興大宋……呸!”
他猛啐了一口,要將滿腔的苦澀與憤怒都吐出來。
“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守!從靖康之變開始,就只想跑!將這河山,這萬民,拱手讓與金狗!”
陳南沒說話,只是放下手中的紙張,將桌上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推到兄長面前。
看著大哥這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他心里也堵得慌。
他理解兄長的痛苦,那種眼睜睜看著國家沉淪、忠良被棄、奸佞當道的無力感,足以摧毀任何一個有良知的士人。
但更多的,是一種冷眼看著車輪再次碾過的無力,和一種必須做點什么的焦躁。
“阿兄,喝口水,順順氣。”
他終于開口,聲音很低,卻異常清晰。
“你的發現,印證了我們的猜測。甚至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嚴重。”
他頓了頓,等陳東稍微平復了一些,才繼續。
“憤怒是應該的,是必須的!若連這點血性都失去了,那我們和行尸走肉有何區別?可光有憤怒燒不死他們。”
黃潛善、汪伯彥這兩個老賊,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富貴,已經喪心病狂,不惜一切代價。
應天府在他們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行在’,連臨時的跳板都算不上!更像是一塊被榨干了油水,可以隨時丟棄的抹布!”
陳東猛地抬起頭,雙手死死抓住陳南的手臂,眼中充滿了血絲和近乎哀求的急切。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二郎!你告訴我,我們該怎么辦?!難道就拿著這些東西,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大宋帶進深淵嗎?!”
“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陳南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我們不僅要阻止南遷,還要想辦法揭露他們的陰謀,把他們從現在的位置上拉下來!讓真正愿意抗金、能夠抗金的人,來主持大局!”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陋室里煩躁地來回踱步。
心念電轉,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在腦海中反復權衡、推演,試圖從亂麻中找出一條通路。
終于,他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
“阿兄,你看清楚了!”
他抬手指著那些攤開的、寫滿了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紙張,上面記錄著令人心驚的官員調動、糧草去向、銀錢劃撥、船只征集。
“桌上這些東西,這些證據,每一條都扎眼,每一筆都指著東南!黃潛善、汪伯彥這兩個國賊,他們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但是!”陳南話鋒一轉,聲音拔高,“僅僅這些,還不夠!還遠遠不足以將他們一擊致命!”
他看著陳東不解的眼神,繼續解釋道:“黃、汪二人浸淫朝堂多少年了?門生故吏,盤根錯節,早已織成了一張巨大的利益網。我們現在看到的,恐怕只是其顯露在外的些許枝節,甚至可能是他們故意拋出、用以迷惑視線的。
想要扳倒他們?光憑這些推論和旁敲側擊弄來的線索,根本動不了他們的根本!他們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推諉塞責。
可以找替罪羊,可以辯解說是為了‘軍務轉運’、‘地方急需’,甚至可以反咬我們一口,說我們是捕風捉影、挾私報復、構陷忠良!
到時候,官家會信誰?是信我們這兩個人微言輕的‘愣頭青’,還是信他倚重的‘股肱之臣’?”
“我們需要更直接、更確鑿、更有力的證據!”陳南一字一頓。“是那種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一旦呈現在官家面前,就能讓他們百口莫辯、無可抵賴的鐵證!”
更重要的是,阿兄,”陳南的語氣變得更加沉重,“單憑我們兄弟二人,再加上歐陽先生,就想在這場風暴里掀翻他們?無異于拿雞蛋碰石頭!力量太懸殊了!
黃、汪二人如今權傾朝野,手眼通天,我們的一舉一動,恐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
我們必須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才能搏得一線生機!”
“聯合誰?”陳東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里充滿了苦澀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