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一跳,拉長的影子在墻壁上扭曲。
陳東身子一垮,重重靠進椅背。
“二郎,你說的輕巧!聯合?拿什么聯合?!
李相公(李綱),原是我們最大的指望,現自身難保,他的話,官家還能聽進去幾句?
宗老將軍(宗澤)遠在開封,鞭長莫及!連封血書都未必遞得過去!
應天府這幫混賬……他們就是要掐斷前線的脖子,就是要拖著官家、拖著這大宋往南逃!
我們還能指望誰?這滿朝文武,趨炎附勢者眾,仗義執言者稀!
黃潛善!汪伯彥!這二人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聽著兄長這幾乎斷了念想的話,陳南沉默了片刻,眼神卻愈發明銳。
他抬起頭,只吐出一個字。
“不!”
“不?”陳東被這一個字震得有些發懵,隨即苦笑,“二郎,我知道你不甘心,我又何嘗甘心?可……”
“沒有可是!”陳南打斷他,手指指向桌上那些散亂的紙張,“阿兄,你以為黃、汪二人真能一手遮天?他們現在猖狂,是因為我們還沒找到打疼他們的地方!”
“疼的地方?”陳東皺眉,“你是說……”
“沒錯!”陳南的手指重重點在賬目上,“他們貪墨糧餉,中飽私囊!他們勾結轉運,偷梁換柱!欲置前線于死地!這難道不是證據?!”
“證據……就算是,誰敢遞?誰能遞到官家面前?就算遞到了,官家未必會信,黃、汪那兩個老狐貍,在官家面前經營了多久?他們巧言令色,顛倒黑白的本事,你我難道還沒領教夠嗎?”
陳東看著這些賬目,眼神黯淡下去,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所以,光有證據還不夠!”陳南眼中閃過冷厲,“我們還需要勢!需要能沖破這潭死水的力量!需要一把能點燃這堆干柴的火!”
“勢?火?”陳東茫然抬頭,“什么樣的勢?哪里的火?”
“第一把火,就在這應天府,在那些被他們踩在腳下的人心里!”陳南壓低聲音,“阿兄,你想想,官場傾軋,本是常態。有得意者,就必然有失意者!
黃、汪二人權傾朝野,樹敵亦多。那些被黃、汪二人排擠打壓、仕途受阻之人,難道就甘心俯首?難道就不想尋機取而代之?
此輩雖未必心存忠義,但其勢可借,其力可用!
只要我們能找到一個突破口,釘死他們集團里的一個關鍵人物,你信不信,那些潛藏的餓狼,會比我們更想撲上去撕碎他們?!
陳東倒吸一口涼氣,他讀圣賢書,只知忠奸黑白,講究光明正大,哪想過這許多彎彎繞繞。
“這……這豈不是……借刀殺人?”
“是借勢!”陳南糾正道,語氣更加堅定,“國難當頭,對付國賊,何必拘泥手段!敵人的敵人,也是我們可以爭取的盟友!我們要在他們內部撕開一道口子!”
“借勢?”陳東咀嚼著這兩個字,眉頭緊鎖,“二郎,你想得雖好,可那些失意之人,哪個不是在官場里摸爬滾打多年人精?憑什么相信我們?我們又拿什么去‘點燃’他們心中的火?空口白話,怕是只會引火燒身。”
“所以我們不能空口白話!”陳南的語氣愈發沉穩。
“阿兄,黃汪看似一手遮天,但他們手底下的人,不可能鐵板一塊!貪贓枉法,必有痕跡!我們先不求一步登天,直接扳倒黃汪本人,那不現實。就從這賬目入手,順藤摸瓜。”
他的手指再次點向那些紙張。
“所以,阿兄,繼續查!順著你已經找到的線索,往深里查!不止查錢糧物資,更要查人!
查清楚具體是哪個王八蛋在經手這些臟事!哪個當官的在給他們跑腿!哪個衙門哪個主事簽的字?哪個倉庫哪個官吏轉的貨?又是誰批準了那些沒影字的款?
把他們的名字,官職,干的齷齪事,他們收受賄賂、安插親信的罪證,一個一個地挖出來!記下來!
我們要找到他們的軟肋!找到他們這個利益集團中最薄弱的環節,找到那個能夠被我們抓住把柄、用作突破口的人!
比如某個貪得無厭的小吏?某個被他們擠兌的失意人?某個貌合神離的同黨?“
“那……那然后呢?”陳東被陳南這番步步為營的話,引得心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急切地問。
“然后,”陳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們再把這把火,燒向應天府之外!燒向開封前線,燒向江南士林!”
他的語速加快,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
“你想想,宗老將軍在軍中威望何等之高?宗爺爺’三個字,在河北、河東意味著什么?那就是抗金的旗幟!
若軍中將士得知,有人在后方斷他們的糧草,欲置他們于死地,會怎樣?
江南士林痛恨偏安,若得知黃、汪欲裹挾南逃、賣國求榮的實證,又會怎樣?!”
他雖瞇起眼,眼中卻是冷酷的決絕,透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厲。
“他們想趁著這國難當頭、人心惶惶的亂局,偷偷摸摸溜去江南,以為這樣就能金蟬脫殼,置身事外,繼續他們的榮華富貴?那好!”
說到最后,的聲音已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我們索性把這應天府的水,徹底攪渾!讓這些人都脫不了干系,什么鬼蜮伎倆都見光!讓這些藏著的碩鼠、國賊都自己跳出來!且看他們如何收場!”
陳東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弟弟。
看著他眼中那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深沉、冷靜和決斷。
那眼神里燃燒的火焰,不是單純的激憤,而是一種經過深思熟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達成目標的決心。
陳東心中的屈辱和憤怒并未完全消散,但卻被一種更加沉重、更加危險、也更加清晰的使命感所取代。
他知道,陳南描繪的這條路,布滿了荊棘和陷阱。
這不僅僅是在和黃、汪兩個權臣斗,更是在和整個腐朽的官僚體系,甚至是在和那位心思難測的官家進行一場豪賭!
他下意識地朝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昏暗的光線下,清娘熟睡的側影朦朧可見,腹中那微弱的心跳,仿佛也透過這沉沉夜色傳遞過來。
那是他的牽掛,也是他的軟肋。
退嗎?
為了妻兒,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他做不到!
若真讓黃、汪得逞,棄土南逃,金賊鐵蹄踏遍中原,到時候,家國破碎,山河淪喪。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退?退一步,萬丈深淵!
他陳東,讀圣賢書,學忠義道,豈能在此刻選擇茍且偷生!
陳東緩緩挺直了曾佝僂的腰板,原本黯淡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光,那是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他看著陳南,許久,重重地點了點頭,握緊了拳頭。
“好!”
壓抑許久的悲憤噴薄而出。
“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這些蛀蟲的罪證都挖出來!我倒要看看,這里面,到底埋藏了多少見不得光的齷齪!到底隱藏了多少賣國求榮的陰謀!”
窗外,夜色愈發深沉,幾點疏星在烏云的縫隙間若隱若現,冷冷地窺視著這間陋室中不滅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