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房門被粗暴推開,正是剛剛下朝的陳東。
挾著怒氣,臉色鐵青,劈頭就道。
“二郎!出事了!”
“阿兄,何事驚慌?”
陳南正對著一份河北塘報凝神思索,筆尖懸停,聞聲抬頭。
他心中正惦記著那位令黃、汪二人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的河北老將——宗澤。
算算時日,“宗爺爺”應該快要率領那支九死一生的疲兵抵達開封。
按照常理,稍作整頓,接下來便該是動身前來應天府面圣,匯報軍情,共商國是。
然而,陳南深知,歷史的軌跡往往殘酷得不講道理。
他記得太清楚了,歷史上的宗澤,終其一生,都未能踏入這所謂的“行在”半步。
黃、汪這兩個一心南逃的老賊,怎么可能容忍這位北伐旗幟回來,攪亂他們的“南巡”大計?
一場圍繞著宗澤的政治風暴,已在醞釀之中,隨時可能爆發。
他預感風暴將至,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方才宮里傳出旨意,下了一道該死的詔令。“
“什么詔令?”陳南心中咯噔一下。
“官家下詔,嚴令各路兵馬,若無特旨,不得擅自于行在會集!”
果然來了!
這道詔令,簡直是為宗澤量身定做的枷鎖!
黃潛善、汪伯彥這兩個老狐貍,動作好快!好毒!
“旨意……已經頒下了?”
“是!我剛從省里出來,詔書已發往各處了!”陳東氣得胸膛起伏,“聽聞是黃相公和汪簽書(汪伯彥時任簽書樞密院事)在官家面前一唱一和,極力促成的,說是……說是為了防止各路兵將擁入京畿,滋擾地方,耗費錢糧。”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是要將宗老將軍擋在門外!徹底斷絕北望之路!
沒有兵馬在側,宗澤就算回到應天府,也只是一個空有聲望卻無實力的“光桿司令”,到時候還不是任由黃、汪二人拿捏?
他原本還指望宗澤能帶來一股強勁的北風,吹散這彌漫在行在的南逃陰霾,可現在看來,黃、汪二人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陳東兀自氣憤難平。
“更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嗎?就在這節骨眼上,御史臺那幫慣會揣摩上意的軟骨頭,竟然因為‘元祐’太后的‘元’字,犯了太后祖父的名諱,上書請求改號。官家居然準了!今日剛下的旨意,改稱‘隆祐’太后!
國難當頭,軍情如火,他們竟然還有心思搞這些虛文。黃、汪二人更是借此大肆吹捧,說什么尊崇太后便是鞏固官家正統,還親自去隆祐宮問安。”
陳南聽著,心中冷笑更甚。
尊崇太后?鞏固正統?
恐怕是想拉攏后宮勢力,為他們南遷大計再添一層保險罷了!
荒唐?這豈止是荒唐!
這是在用禮儀的脂粉,掩蓋賣國的膿瘡!黃、汪二人,這是在轉移視線,麻痹人心。
南遷的陰云也因為黃、汪二人的推波助瀾而再次加厚。
“阿兄,此事我們早已預料到幾分,不必過于激憤。黃、汪二賊的手段,只會比我們想象的更卑劣,更無底線。現在激憤于事無補,反而會亂了我們自己的陣腳。”
陳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兄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兄,我們換個地方,去元略兄(李猷字)的書畫鋪,和歐陽先生一起,他思慮周全,見識廣博。此事,需從長計議,看看有沒有應對之策。”
陳東點了點頭,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兄弟二人不再多言,略作整理。
陳東走到里屋門口,低聲與正在縫補衣物的吳清蕙,看著妻子眼中那揮之不去的擔憂,他心中微沉,卻還是強作輕松地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隨后,兄弟二人便一前一后,出的門去。
一路沉默無言,各自的心頭都壓著沉重的巨石。
穿過幾條混亂的巷陌,來到城南一處更為僻靜的所在。
在一排低矮的鋪面中,找到了一家毫不起眼的書畫鋪。
鋪子的門臉不大,木門也顯得有些陳舊,只掛著一塊簡單的木牌,上書“元略書畫”四個字。
書畫鋪的主人李猷,字元略,是陳東的同鄉好友,為人沉穩可靠,平日里以買賣些筆墨紙硯、代人書寫為生。
因吳清蕙日常需要靜養安胎,之前借住的小院實在過于嘈雜簡陋,且不安全。
加之李猷本人性情敦厚,口風嚴密,值得信賴。此處便成了陳東、陳南和歐陽澈等人秘密商議事情的據點。
陳南上前,按照約定的方式,輕輕叩了三下門環,兩長一短。
片刻后,門從里面被拉開一條縫,露出一張熟悉的、帶著書卷氣的臉龐,正是李猷。
“少陽兄,二郎,快請進。”
李猷將門打開,側身讓他們進來,隨即將門重新關好,并從里面插上了門閂。
鋪子不大,門一關,更顯局促。
靠墻的貨架上零散地擺放著一些筆墨紙硯和幾卷待售的字畫。
光線有些昏暗,只有后窗透進些許天光,勉強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濃郁的墨香、混雜著陳舊紙張的味道,還有連日陰雨帶來的潮濕氣,緊緊包裹著屋內的人。
鋪子里間,用一道布簾隔開。
歐陽澈早已等候在內,正獨自坐在一張簡陋的方桌旁,面前放著一杯已經涼透的清茶,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他眉頭緊鎖,神色凝重,似乎也在為什么事情而憂心忡忡。
聽到動靜,他立刻站起身來。
少陽兄,二郎,你們來了。”歐陽澈迎了上來,目光在陳東憤怒的臉上停留片刻,便已猜到了幾分,“看少陽兄這神色……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變故?”
陳東不等陳南開口,便如同找到了傾訴的出口,將那道針對宗澤的“禁兵令”,以及太后改號那樁荒唐事,又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德明,元略,你們都聽聽!都聽聽這朝堂之上,如今都是些什么混賬事!
老將軍若是遵守詔令,不帶兵馬回來,豈不是自投羅網?可若是抗旨帶兵……那黃、汪二人正好抓住把柄,給他扣上一個擁兵自重,意圖犯闕’的大帽子!”
歐陽澈聽完,臉色愈發難看,緩緩坐下,捋著微須,陷入沉思。
良久,他才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好一手釜底抽薪,好一個瞞天過海!禁兵令是明槍,直指宗老將軍,斷其臂膀;改太后號是暗箭,看似尊崇,實則是在拉攏人心,為南遷鋪路!
黃、汪算準了官家性子,他們這是要雙管齊下,徹底斷絕北伐之路,將官家牢牢綁在他們南逃的破船上啊!”
一直沉默的李猷也忍不住低聲道,“如此步步緊逼,看來……宗老將軍此行,怕是兇多吉少啊。”
屋內氣氛壓抑,只聞窗外漸起的雨聲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