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在鋪子里來回踱步。
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卻沒有喝,只是攥在手里。
目光卻掃過面前同樣憂心忡忡的三人。
“這件事,”陳南終于停下腳步,“雖然來得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不是嗎?”
“情理之中?”他剛剛因為那道“禁兵令”而爆發的怒火尚未完全平息,“二郎!這如何是情理之中?!黃潛善!汪伯彥!這兩個奸賊,分明是做賊心虛!他們怕了!怕宗老將軍回來!這才不惜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設下這等惡毒的圈套!這簡直是喪心病狂!何談情理?!”
歐陽澈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陳東稍安勿躁,他捋著頜下微須,看向陳南,眼中帶著詢問:“二郎,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們越是如此忌憚,越是這樣不顧吃相地攔著,就越說明老將軍的分量!”
這話一出,陳東和歐陽澈,連同一直沉默的李猷都靜了下來。
這年輕人,總能在這種要命的關頭,說出些讓人心里一咯噔,卻又不得不往下琢磨的話。
陳南轉過身,背對著窗外的風雨。
“所以,依我之見,”他緩緩說道,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老將軍此刻最好的應對之策,并非是怒而抗旨——那正好遂了黃、汪的意,坐實了‘擁兵自重,意圖犯闕’的罪名!恰恰相反,是該立刻上書陳情!反而是暫緩回京的行程!”
“什么?暫緩回京?”陳東瞪圓了眼睛,“那豈不是讓他們更得意?正好從從容容地收拾東西滾去江南?”
“不!”陳南搖頭,“暫緩行程,并非退縮,而是以退為進!老將軍立刻上書陳情,要寫得懇切,寫得悲壯!詳細說明開封防務的重要性,強調東京乃都城所在,系天下人心,軍民倚仗,不可一日無帥!更要點出自己麾下將士剛剛經歷血戰,傷病疲憊,實難再經長途跋涉,請求朝廷體恤!將這個難題,拋回給朝廷!看官家怎么辦,看滿朝文武怎么議!”
他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在這里空自憤怒,怨天尤人,得設法將行在的真實情況,特別是這道‘禁兵令’背后隱藏的殺機,以及黃、汪二人加速推動南遷的種種陰謀,穩穩當當地送到宗老將軍手里!必須讓他老人家心里有數,別一腳踩進坑里!”
“送信?”陳東眉頭緊鎖,焦躁之色更甚,“二郎,怎么送?你又不是不清楚,如今這應天府內外,明里暗里,遍布黃、汪的眼線鷹犬!稍有風吹草動,便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我們與宗老將軍素無往來,他身邊哪個是心腹,哪個靠得住,咱們一概不知!”
他越說越覺得這事兒懸,“派誰去?怎么出城?怎么躲過關卡盤查?怎么找到老將軍的大營?就算找到了,誰能保證那信使就能把話原原本本送到老將軍耳朵里?萬一被哪個小人截了胡,或者干脆拿咱們去賣好呢?”
這其中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兄長所慮極是,此事的確兇險萬分。”陳南也承認。
鋪子里一時安靜下來,四人皺眉,苦苦思索。
忽然,陳東眼前一亮,道:“直接找宗老將軍不行,太冒險!但咱們可以繞個彎子!我想到一個人!或許……或許能搭上話!”
“誰?”
“王珪!”陳東吐出個名字,“直秘閣、河北西路招撫司參謀官王珪!他是張所張招撫的副手,最近這段時間,因為招撫流亡、平定盜賊、匯報河北軍情的事,奉命留在應天府!此人,我認識!”
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語速不自覺地加快。
“當年在縣學時,他與我是同窗,雖然交情不算深厚,但總歸有一份鄉誼在!
他后來不走科舉路,投筆從戎去了河北,聽說為人剛直,很得張所張招撫的信任和倚重!”
“關鍵是,”陳東越想越覺得靠譜,“張招撫亦是堅定的主戰派!在河北支撐危局,與宗老將軍一北一南,遙相呼應,向來聲氣相通,惺惺相惜!由王珪這位張招撫的心腹之人,來轉達我們的警示,豈不是比我們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要穩妥得多?!也更容易取信于老將軍!”
他搓了搓手。
“王珪現身在行在,官身公開,行事總比我們這些被盯梢的要方便些!
咱們想法子,送封信,或者遞句口信給他!讓他明白行在的兇險,讓他去給宗老將軍提個醒!由他去說,分量也足!”
陳南心頭一動。王珪!王元長!他當然知道這個人!
歷史的長河中,雖然王珪的名聲不如宗澤、李綱那般如雷貫耳,但他確實是一位有氣節、有擔當的官員。
在南宋初年那段最黑暗、最混亂的歲月里,他始終站在主戰派一邊,立場堅定,是值得信賴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他是張所的人!
張所與宗澤,這條線,確實穩妥得多!
“好!阿兄這個主意甚好!”陳南當即表示贊同,“王珪將軍既在應天,聯系起來方便,風險小。而且通過他,也能間接試探張招撫的態度,看看能否爭取到河北方面的更多支持!”
陳東精神大振,當即取過紙筆:“我來寫!措辭得隱晦些,點到即止!”
他筆走龍蛇,神情專注,只聽筆尖在紙上簌簌作響。
片刻后,他放下筆,將信紙吹了吹,遞給陳南:“二郎你看,點明禁令是羅網,提醒老將軍暫緩行程,上書陳情,內外呼應,你看可妥?”
陳南接過,目光迅速掃過,點了點頭:“嗯,要害已明,分寸得當。關鍵是‘暫緩行蹕,上書披瀝’這八個字,以及‘內外呼應,共謀國是’的暗示。”
歐陽澈也湊過來看了看,贊同道:“如此甚好,即便有失,只說是同僚間的憂國之言。此信可行!”
“那……由誰去送這封信給王珪將軍呢?”陳東又提出了新的難題,“王珪將軍如今身在行在,雖是官員,但行蹤也未必容易掌握。我們兄弟二人太顯眼,恐怕一舉一動都在黃、汪的監視之下,不宜親自出面。”
這確實是個關鍵問題。
送信之人,必須絕對可靠,又要足夠機敏,且不易引起懷疑。
歐陽澈沉思片刻,目光最后落在了始終站在一旁,默默聽著他們商議,臉上同樣帶著憂色的書畫鋪主人李猷身上。
“我看,”歐陽澈緩緩開口,“元略兄,便是眼下最合適,也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陳南和陳東的目光也隨之轉向李猷。
“元略兄與少陽兄是同鄉至交,相知多年,深明大義,且沉穩可靠。更重要的是,他以此書畫鋪安身,身份并不惹眼,平日里迎來送往,與三教九流皆有往來,出入城中也相對自由,不易引人注目。
由他出面,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和方式,比如借著送字畫或者筆墨的機會,悄悄將信交給王珪將軍,最為穩妥,也最能避開黃、汪那些鷹犬的耳目。”
李猷一直安靜地聽著,此刻,見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在自己身上。
他未見絲毫的猶豫和退縮,邁前一步,整了整儒衫,對著三人鄭重拱手。
“國家危難,匹夫有責!但有所命,猷,萬死不辭!些許風險,何足掛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