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城中另一處,一座格局齊整、鬧中取靜的宅邸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黃潛善與汪伯彥正對坐品茗。
與府外街道的混亂隔絕,此間暖香氤氳,上好的檀香混著茶香,充盈其間。
“呵呵,聽說了?”汪伯彥端起茶盞,用盞蓋慢悠悠撇去浮沫。
“忠肝義膽的陳太學,今日還真就規規矩矩地去御史臺點卯畫到了。”
黃潛善則顯得從容許多,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熱茶,感受著茶水溫潤地滑過喉嚨,才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
“這不奇怪。書生意氣,終究是紙糊的燈籠,看著亮,風一吹就破。又能堅持幾時?
只是官家這手,倒有幾分意思。
給他個不痛不癢的監察御史里行,品階不高,卻占著個御史的名頭,既能稍稍安撫一下江南那些聒噪的士子之心,又把他牢牢地拴在應天府,扔進那文山字海里頭,看他還如何有精力上躥下跳,議論什么北伐南征。”
“正是。”汪伯彥捻須頷首,身子不由前傾,“御史臺那地方,人多眼雜,規矩森嚴。他一個毫無根基的‘里行’,能翻出什么浪來?每日光是應付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公文,就夠他喝一壺的。磨個一年半載,銳氣沒了,也就消停了。”
“嗯。”黃潛善鼻腔里哼了聲,算是認可了汪伯彥的判斷。
目光越過茶盞,投向窗外,心思卻早不在此處。
“李伯紀(李綱)要去了洞霄宮清修,許伯(許翰)年事已高,心灰意冷,就等著致仕。鄧安行(鄧肅)那炮筒子,也打發去了外州。朝堂上,總算是清靜些了。”
他端起茶盞,又抿了一口。
“‘南巡’之事,得抓緊了。揚州那邊,務必妥當,務求萬無一失。”
“黃相公盡管放心,”汪伯彥臉上是十足的笑意,“人早派出去了。漕運、官邸、防務,都在加緊布置。只待官家金口玉言,一聲令下,咱們便可立刻啟程南下。”
他眼中是掩不住的憧憬,“江南,那才是人待的地方,總好過在這四面漏風的地界,日日擔驚受怕。”
兩人相視,茶香裊裊,江南的暖風已拂面而來。
至于那個剛剛上任的監察御史里行陳東,早已被視作腳下微塵。
~~
然而,他們都低估了陳東的韌性。
陳東正式上任后,并沒有像他們預料的那樣消極怠工,或憤而辭官。
相反,他表現得異常勤勉。
每日按時到衙,伏在自己那張狹小的書案前,面對著堆積如山的案卷文牘,一坐就是一整天。
御史臺的衙署內,陳舊紙張與墨汁的氣味揮之不散。
官員們來來往往,腳步匆匆。
那些人投來的目光,或冷淡,或好奇,或審視,他全不在意。
或者說,他刻意讓自己毫不在意。
他將所有心神都投入到那些枯燥的文書之中。
彈劾狀,稽查錄,虧空冊……林林總總,五花八門。
他一份份細讀、批注,偶爾還起身去詢問負責的書吏細節,做得一絲不茍。
已然是個只知埋首案牘的本分文吏。
起初,臺里的老人兒還對他存著幾分戒備,見他這般“安分守己”,只顧埋頭在那些無關痛癢的舊案卷宗里,漸漸也就不再留意。
私下里,甚至有人議論,說這陳東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被官家稍加“恩典”,便磨平了棱角。
唯有陳東自知,平靜之下,是何等怒海狂濤。
他如潛伏的獵手,在密林深處,仔細分辨著每個腳印,每絲氣味。
他將那些看似不相關的文書碎片,在心中默默拼湊、比對、分析。
連著數日,陳東幾乎將自己泡在了卷宗庫里。
御史臺積壓的案牘浩如煙海,他耐著性子,先從最不引人注意的倉儲、漕運記錄入手,逐一翻閱。
起初幾日,毫無頭緒,盡是些陳年舊賬,或是無關痛癢的州縣瑣事。
直到這日下午,他在比對幾份日期相近的漕運司月度轉運清單。
手指劃過一行標注著“急調河北軍前”的糧草記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旁邊另一份關于“東南沿海民生物資調配”的文書編號時。
動作才猛地頓住!
他擰緊眉頭,拿起那份河北的清單,又死死盯住那份東南的記錄。
心跳驟然失序。
日期……挨得很近!
船只編號……竟然有幾艘是一樣的?!
他呼吸一滯,連忙將兩份文書并排攤開,手指有些發顫,逐條比對。
起運時間幾乎一致,船號重疊,但最終的簽收地點,一個指向烽火連天的河北前線,另一個卻赫然寫著……揚州!
揚州?!
怎么可能?!陳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是筆誤?還是……
他強壓住狂跳的心,仔細核對船號、日期、簽押官員……沒錯!
他深吸一口氣,顧不上周圍可能投來的目光,立刻起身,沖進庫房深處翻找起來。
花了近一個時辰,他才從塵封的架子上,翻出近三個月所有相關的漕運記錄、倉儲交接文書。
果然!
類似的情況,不止這一例!
順藤摸瓜,他又在吏部調任文書中,發現了幾個眼熟的名字。
都是近期被安插到漕運、倉儲關鍵位置上的官員。
這些人履歷平平,卻仕途順暢,而他們的背后,或明或暗,都牽著黃潛善、汪伯彥的線。
接著,是戶部的賬冊!數筆以“軍前轉運”、“河工開支”為名的巨額款項,去向模糊,查不到明確的接收憑證!
還有兵部的武庫清冊!幾批本應支援北方的精良鐵甲、強弓硬弩,竟被標注為“損耗封存”,而另有記錄顯示,部分軍械被秘密調往了江淮方向
……
一條條線索如冰冷的鐵鏈,在他心中纏繞收緊。
所有的疑點,最終都指向一個方向——東南,揚州!
指向那兩個高居相位、卻一心南逃的國賊!
指向一個正在暗中進行的、掏空國庫、準備跑路的巨大陰謀!
每一個發現,如重錘擂鼓,敲擊著他的心臟,也積累著他的憤怒。
黃、汪二人的陰謀,比他想象的更加龐大,更加無恥!
他們正在系統性地、不遺余力地掏空大宋的根基,用整個北方的血肉,來鋪就他們南逃的黃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