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陳南將自家兄長目前在應天府的危險處境,以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擔憂,一五一十、娓娓道來。
歐陽澈聽著聽著,臉上的激憤漸漸被震驚和凝重取代。
他看著塘報上關于陳東“伏闕三日”、“泣血叩請”的描述,的字眼,再聽陳南冷靜剖析黃、汪二人那幾乎擺在明面上的殺心。
這位剛才還恨不得立刻提筆殺賊的書生,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
“竟……竟已至此……”歐陽澈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少陽先生一片赤膽忠心,拳拳報國,竟……竟換來如此境地?!”
他原本那點效仿陳東、直接上書痛斥奸臣的心思,也冷靜了不少。
他不是不怕死,只是之前的激憤讓他暫時忘記了恐懼。
陳東還有太學領袖的舊名望和一群同道支撐。
而他歐陽澈。
不過一介白身,人微言輕。
若真觸怒了那兩位權傾朝野的宰執,恐怕連一點水花都濺不起來,就會被無聲無息地碾死。
陳南見他神色松動,知道時機差不多了,趁熱打鐵道:“歐陽先生,此地不是說話之所,可否借一步詳談?”
回到客棧那簡陋的房間,陳南先確認門窗關好,才壓低聲音。
“歐陽先生,家兄如今,危如累卵,命懸一線!
您若再效仿他,以同樣的方式去硬撼黃、汪。
恕我直言,那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那不是忠勇,是愚蠢!”
他看著歐陽澈欲言又止、面帶不甘的神情,將自己的擔憂和想法和盤托出。
“直接上書,固然是痛快解氣,能抒發胸中憤懣,博一個‘剛烈’之名。
可結果呢?除了逞一時之快,觸怒那兩位權奸,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甚至可能牽連家人同道,又能真正改變什么呢?
能阻止南遷嗎?能挽回這風雨飄搖的國運嗎?!
匹夫之勇,在這個節骨眼上,最是要不得!
黃、汪二人把持朝政,黨羽遍布,耳目眾多。
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烈士,而是能夠扭轉局勢的智者!
是能夠保存有用之身,以待時機的勇者!”
歐陽澈沉默著。
陳南的話雖然刺耳,卻句句在理。
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認,自己之前的想法,確實太過簡單,也太過沖動了。
陳南見他已有所動搖,不再猶豫,拋出了自己早已盤算好的計劃。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
“歐陽先生可知,當今官家,對那些讖緯符瑞、天人感應之說,是頗為上心的?”
歐陽澈正襟危坐,聞言猛地一愣,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
“陳賢弟之意是……借天意說事?用這些……呃,近乎于方士巫祝之流的讖語來攪渾水,動搖南遷之議?這……這豈是正道所為?!”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陳南毫不猶豫地點頭,直視著歐陽澈眼中那份讀書人的清高和不屑。
歐陽澈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掙扎。
他素來看不上那些裝神弄鬼的方士巫祝,認為那是旁門左道,非君子所為。
但轉念想到少陽先生的危局,想到自己若貿然上書可能帶來的滅頂之災,再細品陳南這看似荒誕的計策,畢竟冰雪聰明,心思敏捷,又隱隱覺得抓住了什么關鍵……
或許,在這等污濁世道,要對付奸佞,還真不能拘泥于常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適,沉聲道:“賢弟此計……確是險招,卻也……似乎直指要害。請詳述之。”
“先生,請恕我直言。如今的局面,硬碰硬,我們無異于以卵擊石,根本沒有勝算。
黃、汪二人權勢熏天,官家又對他們言聽計從。
我們唯一的機會,只能出奇制勝,就是攻心為上!“
他看著歐陽澈依舊猶豫的眼神,繼續加碼。
“我仔細琢磨過了,或許可以分三步走,打一套輿論組合拳。
造勢、攻心、口號!
三管齊下,潛移默化地引導民意,動搖黃、汪的根基,直至……影響官家最終的決策!”
見歐陽澈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來,眼中雖仍有疑慮,卻也多了幾分探究。
陳南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造勢!”
他語氣篤定。
“先放風出去,就說最近天象有異,什么太白晝見啦,紫氣東來啦,什么夜觀星象發現帝星在中原而非東南啦!
總之,怎么玄乎怎么來,怎么能暗示‘天意在北伐,南遷逆天理’就怎么編!
這是基礎,是輿論的鋪墊!”
再伸出第二根。
“其二,攻心!”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神秘兮兮的味道。
“這一步,是關鍵,是沖著官家去的。咱們得……咳咳,得給官家臉上貼金,捧他,甚至……神化他!”
他看到歐陽澈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趕緊解釋。
“先生莫怪我荒唐,行此險策。
請想,官家新登大寶,內憂外患,其心最需者,莫過于定鼎之安、正統之名。
若此時有天命之說流傳,言官家乃真武臨凡,注定掃平金虜,中興大宋,此雖近乎讖緯,然帝王心術,往往受此影響。
若能借此堅定其‘天命在我’之念,使其深信南逃乃逆天之舉,唯有坐鎮中原,奮力抗金,方能上應天心,下合宿命,豈非正中我等下懷?
此乃攻心之策,非為欺瞞,實為引導。”
陳南一口氣說完,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了一口,潤了潤有些干澀的喉嚨。
他看著歐陽澈那副震驚、疑惑、三觀碎裂卻又隱隱覺得似乎有道理的復雜表情,心里暗暗吐槽:媽蛋,這套路放后世,妥妥的封建迷信,謠棍加神棍。
然則時移世易,當今之世,上至天子,下至黎庶,多敬畏鬼神,篤信天命。
為了救兄長,為了不讓阿嫂守寡,為了自己能活下去,節操?暫時扔了吧!
沒等歐陽澈完全消化,陳南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其三,口號!”
他語氣變得輕快了些。
“有了前面的天象示警和官家神化做鋪墊,最后咱們得推出幾句朗朗上口、易于傳播、又能直擊人心的讖語口號!
比如,就說‘火德昭昭,金氣當摧’!
道理很簡單嘛,我大宋立國,便有火德之瑞,而金人自詡承金德。
五行之中,火克金!
這口號一出來,既符合五行生克的道理,聽著就吉利,又能暗合人心思歸、祈盼北伐勝利的愿望。
還能狠狠地惡心一下金人,打擊他們的氣焰,提振咱們自己的士氣!
這種口號,簡單明了,寓意吉祥,最容易在軍民之中流傳開來,形成強大的心理暗示!”
陳南侃侃而談,將這套后世看來漏洞百出、但在當時這個特定環境下,卻可能極具殺傷力的輿論戰術和盤托出。
歐陽澈低頭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將陳南這匪夷所思的“三步走”計劃在心中反復推演。
造勢……攻心……口號……環環相扣,層層遞進……目標直指人心,尤其是皇帝那顆最需要“天命”來支撐的心……
越想,眼中光芒越亮,原先的疑慮漸漸被一種大膽的設想所取代。
他之前滿腦子都是如何引經據典,寫出驚天動地的檄文;如何效仿先賢,當庭痛斥奸佞;如何殺身成仁,以頸上熱血喚醒君王……
卻從未想過,這看似污濁不堪的政治泥潭里,居然還能有如此……如此“曲徑通幽”、直搗黃龍的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