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啊!”
歐陽澈興奮地拍手稱贊。
“賢弟此計,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實則直指人心向背與君王心防!以虛擊實,四兩撥千斤!妙!實在是妙!”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臉上重新煥發了光彩。
那是一種找到了新的、更具操作性的斗爭方向后的興奮。
“我怎么就沒想到呢!若借天意說事,用讖語動搖人心……黃潛善、汪伯彥他們再跋扈,總不能……總不能公然與煌煌天意、悠悠民心對著干吧!”
陳南暗自松了口氣,知道這位高純度的理想主義者總算是被自己拉到“曲線救國”的軌道上來了。
“不過,歐陽先生,話雖如此,黃、汪二人也絕非易與之輩。
他們或許不敢公然反對‘天意’,但他們絕對會想方設法,找出散布這些‘天意’的人,然后……除之而后快!所以……”
“所以,由德明這等布衣之身來做,最為合適!”
歐陽澈立刻接口,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顯然已經領會了陳南的深意。
“我無官無職,與朝堂諸公素無瓜葛,由我來‘無意間’提及、散播這些消息。
聽起來更像是來自民間的清議、或是方外之人的讖言,可信度反而更高!
而且,目標也更小,更不容易被黃、汪那幫鷹犬抓住把柄!”
“正是此理。”
陳南贊許地點頭,心中對這位歷史名人的悟性又高看了一眼。
“賢弟此計,確是險中求勝,行差踏錯半步,便可能是萬劫不復!
然國事危急,少陽先生亦命懸一線,德明豈能因循守舊,坐視不理?
此計關乎國運,亦涉奇險,德明雖不才,愿與賢弟共擔此任,如履薄冰,盡力而為!”
歐陽澈站起來,對著陳南鄭重地抱拳行禮,姿態放得極低。
此刻的他,眼中雖仍殘留著一絲對正道的執拗。
但救國救友之心與計策的可行性已然壓倒了迂腐的矜持。
滿腔的熱血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恨不得現在就沖出這破舊的客棧,去沿途散布“天啟”,為匡扶正義、挽救危局貢獻自己的力量。
“好!有歐陽先生這句話,這事兒,我看就成了一半!”
確也捏了一把冷汗。
這位大佬可千萬別激動過頭,把秘密行動搞成了公開宣講,那樂子可就大了!
他趕緊拉著歐陽澈重新坐下,語氣變得嚴肅而謹慎。
“不過,歐陽先生,此事關系重大,風險極高,執行起來,必須萬分小心,分寸一定要拿捏好。
先生可利用此番北上應天府之機,沿途所經州縣,在接觸到的士人、官吏,乃至僧道、商賈之中,‘不經意’地散播這些讖語和說法。
切記!切記不可操之過急,不可過于張揚,更不能留下任何文字把柄!
如何做得如同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讓人將信將疑,在潛移默化中接受我們的說法。
最終形成一股足以動搖南遷之議的暗流,還需先生仔細斟酌,相機行事。”
“德明明白。”
歐陽澈鄭重應下,神情嚴肅。
“賢弟放心,定當如履薄冰,步步為營,絕不辜負所托,也絕不辱沒此救國濟世之大義!”
夜色漸深,客棧外的雨好像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聲。
兩人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名為“希望”和“決心”的光芒。
盡管這光芒背后,一個是救國理想,一個是保命求存。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這一刻,達成了一種奇特的、目標一致的同盟。
“歐陽先生,”陳南沉吟片刻,再次開口,語氣鄭重了幾分,“散布這些讖語,并非易事。
需得恰到好處,既要讓人將信將疑,又要逐漸深入人心。
不可過于張揚,引來黃、汪二賊的注意。
亦不能太過隱晦,達不到動搖人心的效果。”
歐陽澈深以為然:“賢弟所慮極是。德明會把握分寸。”
他略一思索,便舉一反三。
“‘太白晝見,主北伐吉兆’之說,便不可逢人便講。
可在與人談論星象歷法、或是評論近日天時之際,‘無意’間提及古籍相關記載。
或是‘偶然’聽聞某地有此異象,點到即止,引而不發,任其在好奇與猜測中自行流傳發酵。
至于‘真武大帝轉世’之說,”歐陽澈眼中閃過一絲慧黠,“此說事關君上,更需隱秘。
不可直接宣揚,否則反易引火燒身。
或可編撰成通俗易懂的故事,借那些走街串巷的說書人之口,在茶樓酒肆間傳唱。
或是在僧道之間私下流傳,借他們的身份,使其蒙上一層神秘和宿命的色彩。
如此,則更易讓人敬畏和相信。
具體如何,德明還需沿途觀察,再定細節。”
“正是此理!先生高見!”
陳南由衷贊許道,心里給歐陽澈點了個大大的贊。
無愧是史書留名的大佬,悟性還真不是一般的高,一點就通,還能自行發散,果然不是只會空談的腐儒。
“尤其是那‘火德在南,金氣當摧’的五行讖語,最易引起共鳴。
我大宋尚火德,金人自詡承金德,此語既合五行生克之理,又暗合民心思歸、祈盼北伐勝利之心。
可在酒肆茶樓,與人閑談國事之時,故作感慨引出,借古喻今。
或者點評時政文章時,借古諷今,悄悄塞進去。
要讓這讖語如同蒲公英的種子,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德明記下了。”
歐陽澈目光灼灼,將陳南所言一一記在心中。
“賢弟放心,定當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定要將這星星之火,悄然播撒出去,絕不辜負所托。只是……”
話鋒一轉,歐陽澈的目光落回陳南身上,帶著一絲關切。
“賢弟,你此行不遠千里,冒著奇險,急于趕往應天府,亦是為了令兄之事?”
他想起陳南之前的話語,不由得關切地問道。
陳南臉上的輕松斂去幾分,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憂慮。
“不瞞先生,家兄性情剛直,憂國如焚。
我估計,他聽聞黃、汪二人欲行南遷之計,必然是怒不可遏,恐已在應天府有所行動。
“我擔心他……擔心他會一時激憤,行那剛烈決絕之事,重蹈……重蹈當年伏闕上書、險些喪命的覆轍。
故而,我才不得不帶著阿嫂,星夜兼程趕去,希望能在他鑄成大錯之前,攔住他,勸阻一二。”
歐陽澈聞言,肅然起敬。
“少陽先生高義,為國為民,不惜己身,實乃我輩讀書人之楷模!
只是如今奸佞當道,讒言惑主,忠言逆耳,先生此舉亦是……亦是兇險萬分。
賢弟此去,務必多加小心!”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少陽先生乃國之柱石,若……若真到了萬分危急之時,德明豈能袖手旁觀?
只是眼下你我計議之事亦需隱秘,德明身在局外,或更能相機策應。
若將來有德明可效勞之處,定不推辭!”
“多謝歐陽先生!”陳南感激地拱手,“先生俠肝義膽,陳南銘記在心。
若真有需要,定不與先生客氣。
只是眼下,還請先生以散播讖語、動搖南遷為重,此乃關系國祚之大事。
亦是為家兄、為所有主戰同道爭取時間和空間的關鍵!”
“德明明白輕重。”歐陽澈鄭重點頭。
兩人又湊在一起,就著昏暗的燈光,細細商議了片刻。
推敲著散播讖語的各種細節,以及可能遇到的阻礙。
從如何選擇合適的場合與對象,到如何應對他人的質疑和盤問。
陳南都憑借著后世信息爆炸時代鍛煉出的“忽悠”……哦不,是輿論引導的見識和對歷史大勢的了解,給出了諸多刁鉆而實用的建議。
歐陽澈則結合自身行走江湖的經驗和對當前士林官場人情世故的深入了解,不斷補充、完善。
整個計劃更加周密,更具可行性。
夜已深沉,客棧早已寂靜無聲,只有偶爾幾聲犬吠和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
陳南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
“時辰不早,歐陽先生也該歇息了。明日還要趕路。“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似乎準備告辭,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臉上帶著一絲請求的意味。
“對了,歐陽先生,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賢弟但講無妨!”歐陽澈爽快道。
“先生此行,腳程比我這帶著家眷的要快上許多。
能否……能否請先生先行一步,抵達應天府后,盡快設法找到家兄陳東。
就告知他,我已攜阿嫂平安北上,不日即將抵達。
最重要的是,請先生務必轉告他,他……他已為人父,嫂嫂腹中已有身孕!”
陳南說到這里,語氣格外加重。
“請他看在千里尋夫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的份上,千萬!千萬要穩住!切莫再做任何沖動過激之事!等我到了,再從長計議!”
他知道,只有用親情和責任,才有可能暫時拴住那個一心只想“為國捐軀”的兄長。
“賢弟放心,此事包在德明身上!”
歐陽澈聞言,神色一肅,一口應下。
“我定當快馬加鞭,盡快趕到應天府,找到少陽先生,將賢弟和弟妹安好、以及弟妹有喜的消息,親口告知于他!
定會勸他以家事為重,暫抑雷霆之怒,靜待賢弟抵達!”
“如此,便多謝先生了!”
陳南心中稍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請歐陽澈稍待片刻,借著微弱的燈火,匆匆寫好一封簡短的家書。
里面除了報平安和叮囑兄長保重外,著重強調了阿嫂的身孕和自己的擔憂,言辭懇切,希望能打動兄長。
寫好后,他仔細折好,用一點點水濡濕封口,交到歐陽澈手中。
“就有勞先生費心了。”陳南再次鄭重地拱手作揖。
份內之事,賢弟無需客氣。”
歐陽澈接過書信,小心貼身藏好,也鄭重回禮。
“賢弟亦多保重!嫂夫人身懷六甲,一路行來,顛簸勞頓,還需好生照料。”
“我省得。”
“那,德明便先行告辭,明日一早,便動身北上!愿你我此行,皆能有所成,不負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