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嫂,慢點。”
陳南半攙半扶,吳清蕙的重量幾乎全壓在他身上。
長行車那滋味,顛得人魂都要散了。
終于趕在落雨前抵達了這個位于宿州境內的符離集。
集鎮不大,卻因地處交通要道,顯得格外喧鬧雜亂。
二人投宿的是一家名為“悅來客棧”的簡陋客棧。
名字起得挺有精神,實際情況嘛……陳南內心吐槽:這大概是悅來客棧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幾間土坯房圍攏的小院,門窗破舊。
院里幾張油膩的破桌子,幾只瘦狗趴著,連搖尾巴的力氣都沒了。
陳南扶著吳清蕙進了大堂,一股汗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
光線昏暗,幾盞豆大的油燈根本照不亮這地方。
他多塞了幾個銅板給沒精打采的店小二,讓他務必送熱水和干凈的被褥到房里去。
安頓好嫂嫂躺下,陳南才拖著快散架的身子回到大堂。
仍找了個角落,要了壺最便宜的濁酒,兩碟硬邦邦的花生米。
鄰桌幾個跑單幫的漢子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聽說了沒?北邊又丟了幾座城!金狗子快打到汴梁啦!”
“官府的稅比刀子還快,外頭的土匪跟篦子似的刮地皮……俺老家那邊,聽說,聽說都有人……易子而食了。可朝廷……”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
“朝廷?應天府里頭那些大老爺,怕是還在聽曲兒吧!”
字字句句,扎在心上。
看來。這世道,比他想象的還要爛!
就在這時,一陣嘚嘚的驢蹄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客棧門口。
大堂里的人都下意識地朝門口看去。
一個書生,牽著頭瘦驢,進了院子,利索地把韁繩遞給迎過去的店小二。
書生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半舊的布長衫,洗得有些發白,頭上戴著方巾。
風塵仆仆,卻掩不住那股子讀書人的清癯和……倔強?
書生撣了撣袖子上的灰,抬步走進昏暗的大堂,視線掃了一圈。
陳南沒來由地覺得,這人不是一般過客。
直覺告訴他,不是路人甲!
書生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陳南,他的目光在陳南身上停留了片刻。
略一猶豫,他便邁步走了過來,拱手施禮。
“這位兄臺有禮了。”
聲音清朗,帶著點南方口音。
“在下歐陽澈,字德明,途經此地,見兄臺,獨坐,不知可否叨擾,拼個桌?”
歐陽澈?德明?
這名字……!
不會這么巧吧?
歷史上那位噴人賊溜,立志“以身安天下”,最后跟自家兄長一塊兒掉腦袋的憤青大佬?
陳南心中巨震,面上卻不動聲色,連忙起身還禮。
“原來是歐陽先生,幸會幸會。在下丹陽陳南,也是路過。”
“丹陽陳南?”
歐陽澈聽到這四個字,先是一愣。
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驟然亮了,聲音都高了幾分。
“丹陽陳氏?兄臺可是太學陳東,陳少陽先生的同鄉?!”
陳南:“……”
好家伙,還是繞不開他哥這名頭。
他略一頷首,坦然道:“正是家兄。”
“哎呀!失敬失敬!”歐陽澈激動得差點打翻桌上的酒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狂熱。
“德明失態了!只是……只是國事如此,奸佞當道,我……不想今日竟能在此遇上少陽先生的賢弟!”
他猛吸幾口氣,才稍稍平復,湊近了些。
“陳賢弟,實不相瞞,德明此番北上,正是憂心國事!聽聞黃潛善、汪伯彥二賊當道,蠱惑圣聽,力主南遷,此乃賣國之舉!我……”
他似乎想說什么激憤之言,又強行咽了回去,只是胸膛起伏得厲害。
“歐陽先生拳拳報國之心,陳南佩服。”
陳南順勢接話,心里卻給這位貼上了標簽:來了!高純度理想主義者,易燃易爆,一點就著,操作難度五顆星。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先生高義,只是不知先生此行打算如何應對?可有良策?”
歐陽澈見陳南言談不俗,且是陳東之弟,心中已引為同道,但仍存一絲謹慎。
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道:“德明雖不才,卻也并非坐以待斃之人。正欲聯絡同道,共商對策。”
他觀察著陳南的反應,見他面露憤慨,點頭認同,才繼續試探道,“德明以為,當效仿古人,痛斥其非,以正視聽!”
陳南立刻領會,接口道:“先生之意,莫非是效仿駱賓王作《討武曌檄》?”
歐陽澈眉毛一揚,對陳南的悟性頗為欣賞,這才從懷中取出一角紙稿。
“賢弟果然是明白人。此乃德明一點淺見,意欲廣布天下,號召天下義士,共討黃、汪二賊,以清君側,安社稷!
正欲尋訪少陽先生共議,不知賢弟以為如何?”
陳南接過紙稿,展開一看。
《誅國賊檄》!
嚯!密密麻麻全是字。
字字泣血,句句帶火。
檄文措辭激烈,義正言辭,讀來令人熱血沸騰。
“好文采!好膽識!”
陳南由衷贊嘆,佩服歸佩服,心里的小人卻在瘋狂搖頭:
兄弟,你這檄文一發,離上斷頭臺可就又近了一大步啊!
“賢弟謬贊了。”
歐陽澈謙虛一笑,隨即又語氣凝重地說道,“只是德明深知,僅憑一篇檄文,恐難撼動黃、汪之流的權勢。如今之計,還需集結天下義士之力,方能成事。”
“歐陽先生所言極是。”陳南順著他的話點頭,心里快速盤算著怎么把這位拉回安全線。
這位歐陽兄一看就是個認死理的直腸子,讓他直接去跟黃、汪硬碰硬,那簡直是雞蛋碰石頭,白給。
“不過……”陳南話鋒一轉,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沉吟片刻,緩緩道:“先生這檄文,雖激昂慷慨,振聾發聵,但黃、汪如今權傾朝野,黨羽眾多。先生此舉,固然是英雄壯烈,可萬一……”
他斟酌著用詞,“萬一如那禰衡罵曹,雖逞一時之快,卻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豈不可惜?
先生一身才學抱負,若能效賈誼上疏之智,而非仿禰衡裸衣罵賊之狂,或許更能周旋一二,徐圖良策,不至于玉石俱焚啊。”
歐陽澈聞言,眉頭微皺,顯然對陳南這番“潑冷水”很不感冒,語氣帶著一絲不悅。
“賢弟之意是……德明這是不自量力,過于魯莽了?”
“非也,非也!”陳南趕緊擺手,生怕這顆“炸彈”提前引爆。
“先生膽魄,我萬分欽佩!只是如今局勢險惡,敵強我弱,硬碰硬恐非上策。在下以為,或可另辟蹊徑,迂回圖之。”
“迂回圖之?”歐陽澈眼中充滿疑惑,顯然沒明白陳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陳南沒直接解釋,而是從懷里掏出那份花了兩貫錢買來的“加急塘報”。
遞給歐陽澈,手指點在關于陳東伏闕上書的那段文字上。
“歐陽先生,請先看這個!家兄如今在應天府,恐怕比您這檄文還要危險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