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外
- 光影的秘密
- 黑貓畫皮
- 2088字
- 2025-04-18 23:20:00
明德中學的秋季運動會向來是荷爾蒙與汗水的修羅場。
周敘白蹲在跑道終點調整鏡頭焦距時,廣播里正在播放女子400米決賽名單。當“高二(3)班溫念桐”通過劣質音響炸響全場時,他差點摔了相機——昨天她明明說的是“去當啦啦隊。”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溫念桐站在第三跑道,正低頭調整助聽器的固定帶。她穿著比平時短三公分的運動褲,露出的膝蓋在陽光下白得晃眼。周敘白下意識舉起相機,卻發現取景框里闖入幾個隔壁班女生的身影——她們正對著溫念桐的助聽器指指點點,嘴唇咧成夸張的弧度。
“各就位——”
發令槍響起的瞬間,周敘白看見溫念桐明顯慢了半拍。她總是依賴閃光提示而非槍聲,但今天陽光太烈,紅色信號燈湮沒在刺眼的光暈里。
“加油啊聽障人士!”看臺上突然爆發出尖銳的嬉笑。
周敘白猛地站起來,相機帶勒進后頸的皮膚。溫念桐卻像沒聽見一樣加速,耳后的助聽器隨著步伐劇烈晃動,像隨時會墜落的銀色蝴蝶。
當她在最后一百米反超到第二時,周敘白突然沖到了跑道內側。他逆著光舉起相機,連續按下快門——咔嚓、咔嚓、咔嚓,閃光燈在烈日下依然刺目。
溫念桐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開始按照閃光頻率調整呼吸,三步一吸氣,兩步一呼氣。周敘白跟著她狂奔,相機變成笨拙的節拍器。在最后一個彎道,溫念桐的辮子散了,黑發甩出的弧度讓周敘白想起她彈肖邦時飛揚的腕線。
助聽器突然發出刺耳的嘯叫。
溫念桐踉蹌了一下,但前方終點的橫幅已經近在咫尺。周敘白不知道她能否聽見震耳欲聾的歡呼,只看見她沖線時習慣性去摸耳后——那個總是失靈的小裝置,此刻正沾滿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你瘋了嗎?聽障患者劇烈運動會導致內耳壓力失衡!”
醫務室里,校醫的呵斥讓周敘白攥緊了拳頭。溫念桐坐在病床上,正用棉簽擦拭助聽器麥克風孔,消毒水味混著她發間的橙香,在空氣里發酵成奇怪的雞尾酒味。
“是我自己要跑的。”她在病歷本背面寫字,圓珠筆劃破紙張,“他們說我連發令槍都聽不見,肯定跑不完。”
周敘白突然奪過本子,力道大得撕開一道裂口:“誰說的?”
溫念桐搖搖頭,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打印著“殘障人士免修體育課申請表”,落款處被紅筆畫了個豬頭。
消毒柜嗡嗡作響的間隙,周敘白聽見自己心跳聲大得離譜。他摸出手機打字:“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屏幕冷光照亮溫念桐睫毛投下的陰影,她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發紅的指關節——那是他剛才捶墻時蹭破的。
“疼嗎?”她用氣聲問。
周敘白搖頭,卻在她掌心寫了個“笨”字。溫念桐笑起來時,醫務室的窗簾被風吹起,午后陽光突然涌進來,把她耳廓照得半透明,像一片淋了楓糖漿的月亮。
暗房的紅燈像融化的草莓糖漿,黏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
“這叫顯影。”周敘白抓著溫念桐的手腕,引導她把相紙浸入藥水。她指甲邊緣還留著運動會號碼牌的藍色印泥,在暗紅色光線下像一小片淤青。
相紙上漸漸浮現出她沖刺的瞬間:頭發飛揚,助聽器銀光閃爍,背后是模糊的嘲笑者的臉。溫念桐突然抽回手,藥水濺在周敘白袖口,腐蝕出星星形狀的小洞。
“你看。”他在她耳邊放大音量,指著照片角落——那個畫豬頭的女生正好被定焦成模糊背景,而溫念桐的身影清晰銳利,像刀鋒切開奶油。
溫念桐的呼吸撲在他虎口處,溫熱潮濕。她突然抓起顯影筆,在照片邊緣寫:“可是他們說得對,我確實聽不見。”
周敘白把定影液瓶子重重放在桌上。液體晃動的聲響里,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喉結上:“現、在、呢?”
聲帶振動通過指尖傳來時,溫念桐睜大了眼睛。周敘白繼續用氣聲說話,每個字都帶著薄荷味呼吸:“他們聽見的只是噪音,你感到的才是真實。”
紅燈突然閃爍起來。溫念桐發現自己的助聽器不知何時被摘下了,世界陷入柔軟的寂靜。而周敘白的眼睛在暗房里亮得驚人,他翻開她的掌心,畫了一個相機鏡頭,又畫了個等號,最后是一顆歪歪扭扭的心。
顯影池里的照片突然浮現全貌——原來在她沖線的瞬間,看臺上的周敘白半個身子探出護欄,相機帶勒在脖子上繃出青筋,像隨時會墜落的流星。
他們溜出學校時,夕陽正把自行車棚染成橘子醬顏色。溫念桐突然停在布告欄前,指著攝影社招新海報——那是周敘白去年拍的星空圖,角落里有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小手語符號。
“你早就認識我?”她在手機備忘錄里打字。
周敘白踢飛一顆石子。石子撞上消防栓的聲響驚起一群麻雀,他等最后一只鳥也飛過水塔才開口:“初中時全市聽障兒童繪畫展,你獲獎的那幅《媽媽的聲音》,是我爸拍的新聞照。”
溫念桐的指尖僵在屏幕上。那幅畫里,她把母親的聲音畫成螺旋狀的彩虹,而自己的耳朵是兩只倒扣的玻璃瓶。
“我當時就在想,”周敘白突然用校服袖口擦她的助聽器,動作笨拙得像在擦拭古董瓷器,“這么好看的眼睛,不該用來盛眼淚。”
晚風掀起溫念桐的劉海,露出她額角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小時候被同學用石子砸的。周敘白的影子慢慢籠罩下來,他們的呼吸在暮色中交織成網,網上掛著無數未說出口的話。
最后是保安的手電筒光打斷了這一切。兩人翻墻逃跑時,溫念桐的鞋卡在鐵柵欄上,周敘白背著她跳進灌木叢。她的助聽器貼著他后頸,將少年急促的心跳放大成震耳欲聾的鼓點。
“聽見了嗎?”周敘白喘著氣問。
溫念桐在他背上點頭。此刻她聽見的不是聲音,而是他脊柱傳來的振動,像深海里藍鯨唱給幾百公里外同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