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澤南北三百多里,東西一兩百里。眾人站在大野澤的西側望去,只見遠處水天浩渺,與天相接。大湖寬廣,一眼看不到盡頭,唯有紅日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
而大澤到了近處,又變得水陸交錯,淺深不一,到處是低洼濕地,交錯著大片的蘆葦、浮萍與沼澤。
“呦!呦!~~”
聽著鳥叫,放眼望去天上,就能看到成群結隊、起起落落的沙鷺、野鴨與鴻雁。它們喚出拉長的清鳴,扇起咸腥濕潤的水風,從眾人頭頂上飛過,只留下從天而落的“幸運”。然后,這“幸運”無比精準、飛速變大,正中張承負仰望的額頭,讓他目瞪口呆。
“呃!這鴻雁?!…”
“咳!承負郎君,不用取下弓箭,勿射勿射…這‘鳥落’中頭,在這齊魯大地看來,可是一件吉兆啊!常言道,‘天落喜兆,是不期之福’。能有這種幸運,接下來,必然會有喜事發生!…”
王度笑著解釋,一副恭喜的模樣。張承負握著獵弓,估計了下飛鳥五六十步的高度,只好悻悻松手,擦去額頭的“鳥落”。隨后,他嗅著咸濕與鳥味,環顧大野澤沿岸,看著薄薄雪層上冒出的枯黃蘆葦,綿延到遙遠的天際,忍不住悠然慨嘆。
“鴻雁高飛喜鳥落,蘆花千里散輕白…這大野澤,可真是浩蕩開闊,難辨深淺啊!”
“是!郎君所言極是!這大野澤變幻不定,最難的就是尋找方位路徑,尤其是深淺難以琢磨。別看這茫茫沿岸,都是數十上百里蘆葦,但蘆葦下面卻不一樣!有的下面是堅實的泥地,有的下面是空空的水洼,更多的則是深陷的沼澤。您看,像是這一塊,它下面就是虛的,踏上去就得陷住半截!…”
說著,王度拿起一根樹枝,戳入一處蘆葦叢。果然,那樹枝陷入大半,都沒碰到底。隨后,他笑著道。
“若是不知曉路徑,貿然亂走,腿腳陷入泥沼,就輕易掙脫不得。甚至能整個人,都被大澤吞沒!而眼下是秋冬枯水,泥沼凍硬,還算能勉強通行,只是不能騎馬。要是到了春夏漲水,澤域大擴,池沼泥濘…那要通行此地,就唯有依靠舟船了!并且,大船還行不過去,只能劃小船…”
“確實!我看這大野澤湖泊寬廣,四通八達。蘆葦茂密,道路難尋。泥沼眾多,無法騎馬。地形復雜,又難以通行大軍,甚至無法披甲…難怪當年梁王彭越能依靠此地,先后與秦楚戰無不勝的精兵,周旋數十年!”
親眼見到這大野澤的沼澤,張承負興致頗高,笑著對王度道。
“王君,這豈不正是大野澤最大的妙處?只有熟悉地利,精于水性的本地人,才能自如在這大澤中穿行。而不熟悉地利的,哪怕是前來討伐的強大軍隊,也要望澤興嘆!更妙的是,甲胄與馬匹,都在這里變成了累贅;軍隊的行伍,也被沼澤與水域限制,發揮不出陣戰的威力來!…”
“這樣的地形,可天生就是以弱勝強,與強大的對手糾纏,還能保全自身的所在啊!…”
“啊?討伐的軍隊?以弱勝強,保全自身?”
聞言,王度怔了怔,若有所思后,臉色數變。他默然片刻,勉強笑道。
“郎君,這大野澤的地利,在周圍百里,是村莊與百姓共享之。眼下齊魯之地的民心,可與秦末那會不同啊!…”
“王君,民心思變,天數也會有變。若是三年大旱,那百姓也就沒得選了。不過,君提醒的對!這大澤周圍百里的大族雖然不多,但同樣也是有的。他們知曉地利,若是引路,確實是個麻煩,得盡早料理了!…”
張承負笑著說了兩句,就點到即止。他看了眼這未曾冰封、染上霜雪的大澤,稍一沉吟,吟出兩句楚詩來。
“滄沼廣兮風水急,蘆叢深兮水徑遮…嗯,嗯…好一處大澤!…”
詩吟到一半,卡了殼,可見還是靈感不夠。少年按按眉心,尷尬一笑,對王度道。
“王君見識廣博,這大野澤的典故,可有什么教我?”
“咳!大野澤的典故?自然是有的。這第一句最早的典故,就是《禹貢》所言,‘大野既潴,東原底平’。大禹疏通水系,讓大野澤匯聚四方流水,成為一處大湖澤后,那東原的水患,也就此解除。所以,這大野澤就是整片齊魯大地上,地形最凹的所在!各處河流都是匯向這里的,大野澤也因此四通八達…”
王度微微挺胸,環顧茫茫湖澤,目光望過隱約可見的鹿群與野豬,肅然嘆道。
“而到了春秋時,這大野澤最著名的典故,自然是夫子的‘獲麟絕筆’!七百年前,魯哀公西狩大野澤,隨從叔孫氏家臣捉到一只‘麒麟’。夫子聞訊趕來阻止,卻只看到‘麒麟之死’…”
“夫子見此天兆,視為大不祥。他伏地痛哭,高聲喊道,‘麟出而死,吾道窮也!’隨后,夫子就此絕筆《春秋》,不再收徒,一年多后就郁郁而死。接著,天下紛爭的亂世,也就此到來了!”
“所以,這天下的紛爭到來前,必然會有預兆啊!祥瑞之死,就是惡兆之生,是亂世之起。而這幾年,天下又是日食、又是地震,四處災疫橫行…就像大賢良師所說,蒼天已然死了!漢室也命數將盡!…”
聽到王度發自內心的感慨,張承負點了點頭,深思不語。他雖然以讖緯天象,作為宣講天數的佐證,但并不如此時的士人一樣,真的虔信此道。
此時此刻,他親眼見到大野澤的地形后,滿心想的,都是如何造反起事!讓兗州與青州的黃巾,借助復雜地形,以大野澤和泰山山區為核心,建立起能抵抗官軍討伐的根據地來!
“大野澤的地形,是湖泊、沼澤、蘆葦叢與山丘。這一片隱蔽性強,水道縱橫,連接兗州腹地,能威脅到官軍在河南的糧食后勤。缺點是,回旋的余地沒那么大,能安全種田的地方不多。”
“而泰山山區的地形,是山林、山地與峽谷,扼守青兗連接的要道。那里極為易守難攻,面積也更廣闊,能種下田地,安置村莊。泰山一帶的黃巾起義,也因此持續的時間最久,足足堅持了二三十年。只是泰山山區偏于一隅,對中原的大勢,實在影響有限…”
“若是黃巾起義中,能把這兩處地方連成一體?那所能牽扯的官軍力量,所能造成的時局影響,以及能夠堅持的時間,都會大大增加!只是大野澤與泰山山區之間,又如何聯系到一起呢?”
好一會后,張承負才摸著光滑的下巴,沉吟問道。
“王君,你久在齊魯之地,熟知地形…可知這兗州的大野澤,要想與泰山山區相連,互相溝通來往,又有哪些關竅地點?”
“嗯,泰山山區?那就是泰山郡了。從大野澤到泰山郡,中間隔著山陽郡、東平國、任城國…我想想,泰山地形復雜,從大野澤到泰山郡,其實也就一南一北兩條道!”
王度短須飄飄,眼中閃動思索,詳盡答道。
“北道自然就是汶水!汶水滔滔,泉河分流。崗丘相間,夾路連山。泰山山區是上游,沿著汶水,經東平國抵達大野澤,最是便利不過!而從大野澤逆流向東,到泰山山區,則稍稍遲緩些,但依然比陸上便利的多…”
“這條汶水北道在泰山山區的核心,應該是梁甫!從梁甫向東,走到沂水,就可以輕松東去徐州。”
“哦?大野澤--汶水--梁甫?”
聽到這條路徑,張承負回憶許久,發現這不就是曹操二伐徐州的路徑嗎?那所謂的南道,難道是曹操一伐徐州走的那條,險些讓他全軍覆沒的亢父道?
“王君,你所說的南道,莫不是亢父道?”
“不錯!就是亢父道!”
王度有些驚訝,點頭答道。
“這條南道是先從大野澤去任城國,經亢父道東去泰山郡。我之前做縣吏時,去任城國跑過兩次…這亢父道看著容易,其實難行異常。兩邊高處,有許多丘陵矮山,中間低處,則有灘涂沼澤。更關鍵的是,周圍林木茂密,也不見什么百姓村落…”
“不過,只要過了亢父道,行出一百里,就霍然開朗。能見著濟水支流,也能見到許多村落人家了!”
村落人家,便意味著補給。亢父道兩百里丘陵沼澤的爛地,容易被人截斷,又沒有補給,確實是極為危險的所在,也是適合伏擊的地形。只有這種地形下,才能把官軍組織度與裝備差距的優勢,降低到最小,而放大補給后勤的劣勢!
至此,張承負心中,已經勾勒出青兗黃巾根據地的輪廓。
從大野澤到泰山山區,重點經營東平國、任城國與泰山郡,北控汶水,南控亢父道。而一旦能扎下根腳,這種極度難纏的湖泊、沼澤、丘陵與山地地形,再配合熟悉地利的游擊戰術,絕對能夠讓官軍頭疼異常!…
更何況,汶水流經的萊蕪地區,本就礦山眾多,是齊鐵出產的重要產地之一!更東邊的青州海岸,也盛產鹽。這片區域若是能建立起黃巾軍的根據地,那鹽鐵都是完全不缺的。
至于唯一缺乏的糧食…自然要一邊在山中耕種,一邊從世家大族豪強的莊園中取!
“若是按照這種戰略進行,至少不會像曾經的歷史上那樣…東郡黃巾去爭奪防守嚴密的大城濮陽,數月徒勞無功。接著,皇甫嵩率官軍趕來,在蒼亭一場壓倒性的大戰,就徹底掃平了兗州黃巾。而青州黃巾則一直窩在泰山山區,對中原大局毫無影響…”
“黃天在上!只要能在大野澤維系一支存在的黃巾義軍,那官軍北上河北的糧道,就始終會受到襲擾與威脅!這一定能延緩他們進軍的速度,也必然會分散他們的力量…”
張承負眼神深邃,注視著連天的湖澤與蘆葦,只感受到一種豁然開朗的希望。他胸中燃起斗志,努力積攢著靈感與文采,又吟出了兩句詩來!
“敢教澤國起龍蛇,野火紅兮照曠野…嗯,嗯…看我點一把火!”
眾人在大野澤考察了三日,沿著西岸走了數十里,偶爾也遇到些漁民與漁船。這一行六人,人人牽馬,在大野澤邊游蕩,各個帶刀持杖的,也沒人靠近他們。
而看到水急灣深的地方,張承負也會停下來,和王度釣兩桿魚,順便做一頓晚飯。等三日過去,算算師父在段氏呆的差不多了,也該到返程的時候了。
“王君,我讓姜氏三兄弟護著你,向北返回東阿縣!你搜集下程氏的罪證,準備上幾日,就可以南下去段氏莊園告發!…”
張承負蹲在站在大澤的漁灣邊,一邊握著釣竿,一邊對有些緊張的王度,溫和笑道。
“我這邊回去,請示師父。他老人家正在為段氏占卜命數,正好留兩句卜辭。而我太平道在定陶與成武縣的門徒,也可以傳兩句讖緯來。你回去東阿縣,也可以安排童子去傳唱…”
“嗯,讓我想想讖緯…段通木,是朱門大族。程氏在東郡,程又是衡量之意…有了!有了!…”
“那就這么唱:‘刃起東衡,斷木為兩;衡尺指南,朱戶成灰’!朗朗上口,簡單易傳…王君覺得這讖緯如何?”
“啊!郎君的這句讖緯?‘東衡’,暗示東阿程氏。‘刃起’,是刀兵之兇。‘斷木為兩’,是指段氏粉身碎骨,尸首兩分?‘衡尺指南,朱戶成灰’,暗示段氏被程氏族滅,燒成灰燼?…”
王度咀嚼著這句讖緯,越是咀嚼,越是心驚膽戰。這一句讖緯若是傳到段氏耳中,再加上他的舉告,甚至還有大賢良師的占卜…那宦官出身的跋扈段氏,又怎么可能無動于衷?等到洛陽宦官的詔令傳來,東阿程氏這一門望族的下場?!…
東岳帝君啊!難道,讓他恐懼多年的東郡望族,東阿程氏,就很可能這樣,被幾句話覆滅?!…
這一刻,王度轉過頭,看著少年溫潤的笑臉,竟然有些緊張的咽了咽口水。他深吸口氣,低下頭,恭敬問道。
“小張郎君…我告發程氏時,可有什么需要提及的?”
“嗯,讓我再想想…”
張承負安然釣著魚,看著水面的波紋,就像看著許許多多的后世史實。他只是看了片刻,就心中有數,笑著溫聲答道。
“有了!就對段氏這么說吧!…”
“程氏家主程立素有志向,曾對左右言道:‘士人之志,不畏浮云遮望,如磐石堅不可摧!吾當效張儉事,為天下除此惡賊,使段氏族滅,一如侯氏滿門!’…”
“嗯,這樣的話,才像是一位聲名卓著、世家大族的族長所說。段氏必然會信的!…”
實際上,張承負此時說的,也并非假話。因為,原本的歷史就是如此。
等到幾年后,靈帝死,十常侍被袁氏誅殺,他們在地方上的家族,自然也被士族斬盡殺絕。就像這濟陰段氏一族,直接被兗州的士人們料理干凈,包括程氏也參與其中,讓其徹底灰飛煙滅,連名號都沒留下來!
畢竟,雙方的仇恨實在太深了,早就不死不休。而他眼下做到,不過是把這種宦官與士族的仇恨,再點燃一次,獻祭上幾家士族的血罷了。
“是!郎君說的甚是!度謹記在心!…”
另一側,王度牢牢記住少年的這一番話,真心實意,恭敬低頭行了一禮。而后,兩人繼續釣魚,少年干凈的笑著,中年緊張的想著,一時都安靜無言。
直到兩刻鐘后,幾艘漁船慢慢悠悠,忽然從東邊的湖邊飄來。而為首的一名中年漁夫帶著斗笠,身上披著看不清內里的蓑衣。他遠遠的舉起一個魚簍,一邊劃船靠近,一邊盯著岸邊的六人六馬,遙遙笑著問道。
“岸邊釣魚的郎君!岸邊釣魚的大人!…我這邊有上好的鱸魚,鮮美的很吶!要不要買上兩條?…”
說著,幾艘漁船已經飛速劃來。張承負凝神望了幾眼,神色就是一變,手中的釣桿猛地插入泥里。
“來著不善!披甲拿弓,準備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