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庭中,燭火明亮,翩然閃爍輝光,映著不遠處的明舍。當東阿縣丞王度,從大賢良師居住的明舍中出來時,已經戴上了黃巾,臉上是發自內心的欣喜。他望了會天空的飄雪,深吸口氣,忍不住慨然嘆道。
“天垂象,地載德,五德興衰交替,漢亡之兆已至!鴻鵠困于涸澤,爪牙蜷而羽翮頹。而一日大風起,吾輩當振羽而飛,效群雁翱翔于天!…”
說罷,他走上前來,對等候良久的張承負躬身一禮,笑著道。
“小張郎君…小張符師,感謝引薦!從今日起,我等皆為太平道的同道了!…”
“王君,你既然已入我太平道,那就無需多禮,叫我承負即可!”
在飛雪微冷的寒風中,張承負溫和笑著,低頭回了一禮。他看著這位滿心鴻雁之志、卻又郁郁不得的中年老吏,并沒有用“同道”的稱呼回應。
他知曉,對方之所以加入太平道,并非是由于“黃天太平”的理念,而是為郡國的形勢所動、為抱負的志向所引。但這樣對朝廷與世道不滿,又處境艱難的庶族士人與吏員,是太平道需要爭取的極佳盟友,是能吸納與改造的文化人。于是,他溫聲回道。
“黃天所鑒!愿與王君一同,行黃天之事,開天下太平!…”
“走!請君與我一同,出了這囚籠的段氏莊園,去開闊的大野澤看看。看看這數百里大澤,究竟好在何處!”
聽到這,王度笑著頷首,點頭應道。
“固所愿也!且去,且去!…”
一行六人早有準備,騎上馬,辭別段氏,就向東北的大野澤而去。
風雪吹蕩在齊魯大地,從成武向北,行數十里,就看到一處開闊的湖澤,湖邊長滿了沼澤的長草。張承負下了馬,一邊讓馬飲水吃草,一邊眺望這處能看到邊際的湖澤。他嗅著風中咸濕的沼澤水氣,感受到了天然湖鹽的氣息。
“王君,這片咸濕的湖澤,也是大野澤的一部分嗎?”
“哈哈!承負,大野澤的開闊,無邊無際,根本望不到盡頭。而這一處湖澤,不過方圓十幾二十里。它與濟水相連,向東北去往大野澤…它的名號,就叫‘菏澤’!”
王度站在菏澤旁,看著濟水匯來又東去。他談性甚濃,也有意表現,便吟誦道。
“《禹貢》言,‘荊、河惟豫州’,古豫州為天下之中,與七州交匯。‘濟、河惟兗州’,古兗州在黃河與濟水之間,北邊是冀州,南邊是豫州。此處菏澤臨近濟水,本應屬于‘古兗州’的一部分。”
“然而,大禹在豫州‘導菏澤,被孟豬’,把菏澤的水,沿著古時的河道,導入南邊的孟諸澤。這菏澤也就從兗州的湖澤,被大禹記為了豫州的湖澤…而眼下,菏澤南下的水道,由于黃河改道而斷絕,這菏澤就又流回了兗州,往東匯去大野澤了!”
“哦?菏澤也曾屬于豫州?這我卻是第一次聽聞,有趣!…”
聽到這,張承負凝望菏澤許久,憶起許多“不見來者”的追思。數息后,他才笑了笑,看向王度,這位才學不俗的東阿縣丞,稱贊道。
“王君,你見聞廣博,不亞于那些大族子弟分毫!你屈身于縣丞一職,十年不得上進,還需要向宦官賄賂,才能保住職位…實在是世道不公,漢室所失啊!”
“...承負,君莫要笑我。我這種底層庶族的出身,能當一個安穩的縣丞,早就心滿意足,又豈敢和那些大族子弟相比,懷有什么向上的奢望?只是,王某在縣中從小吏開始,干了十幾、二十年,直到快四十歲。眼下卻連這縣丞之位,都保不住,甚至要禍及家中…哎!王某求太平道而入,實話實說,也確實是存了份入道自保的心思!”
王度幽幽嘆息,看著眼前老成的少年,袒露了心聲。
“兗州境內,士族與宦族激烈相爭,延續數十年!督郵張儉‘望門投止’,破家滅門的士族有數十家!這么多士族,難道每一家,都甘愿為了張儉,為了所謂的‘士人風骨’,而心甘情愿的赴死嗎?還不是因為士族與宦族勢不兩立…”
“就像張儉的主君,山陽太守翟超,原本太守做得好好的,是一郡主官。他賞識張儉的才能,才任命這位五十歲的名士,擔任郡中位卑權重的督郵。結果張儉倒好,直接定罪,擅自誅殺了中常侍侯覽的母親,又直言上告,請皇帝殺侯覽以‘除奸惡、正朝堂’!…這就是與宦族徹底撕破了臉,是清流士人對宦族宣戰的號角!”
“宦族可不認為,這一切都是一個小小的督郵,敢為、能為的。翟超既然是張儉的主君,在宦族眼中,那必然和這件事離不開關系!于是,洛陽一紙令下,太守翟超就莫名其妙的關上囚車、入了洛陽,稀里糊涂的掉了腦袋、得了個黨人‘八及’的名號!”
“而接著,這場清流士人與宦族的殘酷斗爭,從兗州張儉起,席卷整個朝堂!前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長樂少府李膺、司隸校尉朱寓,再加上一群兩千石的郡守國相,都為此掉了腦袋!皇帝默許宦族,一口氣連殺了一百多六百石以上的士族官員,就此開啟了第二次黨錮!”
“當這種殘酷的斗爭,回到了開啟斗爭的兗州,那所有的地方士族都要選邊站,這才有了‘望門投止’!要么向宦族投降,被士族唾棄鄙夷。要么站士族一邊,被宦族大開殺戒!這兗州士族與宦族的斗爭,數十年來都是不死不休。就連我等縣中小吏,都得選一方站隊…”
說到這,王度又嘆了口氣,搖頭道。
“王某不才,出身又低。好不容易熬到縣丞,段氏又來索賄,不然就得免職。而王某向段氏送了錢,身上就打上了宦族門下的烙印,為士族所仇視、所不容!可兗州地方上,始終是士族勢大,盤根錯節。像是我東郡東阿縣,就有縣望東阿程氏,在縣中勢力極大,只是被段氏壓制罷了。”
“王某身為縣丞,不得不聽從段氏命令,對東阿程氏多次打壓。可程氏畢竟是東阿大族,底蘊深厚,才俊也多。尤其是當今的程氏家主程立,在縣中名望卓著。他一呼百應,又素來剛戾,頗為記仇,恐怕早就深恨王某!”
“若是有朝一日,段氏倒下,讓程氏起勢得官…那王某非死無葬身之地不可!因此,王某聽聞太平道的名聲,才心生向往…”
“嗯?東阿程氏的家主,程立?”
聽到“程立”名字,張承負眼神一凝,眉頭皺起。他沉吟片刻,問道。
“這位程君,我好像曾經聽過,似乎才能很是不俗…此人表字如何?年歲多大?”
“啊,此人表字仲德,年歲大概四十多。若不是兗州境內黨錮波及,加上段氏勢大,以此人的才干、名望與家世,恐怕早就是兩千石的太守了!”
聽見確切的表字,張承負垂下眼睛,用力握住腰間的精鐵短刀。毫無疑問,此人就是后來輔佐曹操的“大才”程昱!
若是記得不錯,對方先是在黃巾起義中據守東阿,然后又作為地頭蛇,協助皇甫嵩鎮壓東郡黃巾。而后,他甚至給曹操,出了吃百姓充當軍糧、做成肉糜的毒計,乃至于親自動手操持...這等立場鮮明、世家大族出身、又視百姓為牲畜的“大才”,可是黃巾軍最危險的敵人!…張承負沉吟片刻,心中殺意翻涌,臉上淡淡笑道。
“王君,你既然與此人有仇,又來尋我太平道投奔…那想必此人對我太平道,頗有敵意?”
“是!承負,此人頗為剛戾,又是大族族長。他程氏田畝眾多,以東郡東阿為根基,兼并土地農戶。而太平道在兗州傳道,在兗州東郡中影響極大,也時常組織百姓抗稅自保,自然與他程氏多有矛盾…”
王度說到這,又搖頭道。
“不過,眼下宦族段氏勢大,程氏低調蟄伏,深固東阿縣的根本…倒也沒有在明面上,與東郡太平道發生沖突。”
“東郡黃巾,東阿程氏,世家大才…程立…”
菏澤廣闊,波瀾輕揚蕩漾,霜雪灑落臉龐。張承負抬起頭,看了看這肅殺的天空,心中也生出難言的肅殺。他默默攥緊刀柄,不語思量。而旁邊的王度眼角一跳,似乎感到了某種真切的危險,帶著些冰冷的味道。
“承負?郎君?…”
“王君!”
數息后,張承負突然殺意一收,對王度笑道。
“既然這東阿程氏與你有仇,又對我太平道在東郡的傳道有害…那不如讓我等出手,為王君,除了這東阿程氏!”
聽到這句話,王度大吃一驚。他臉上未曾露出喜色,反而惶恐道。
“這?!承負,小張郎君!君的心意,王某很是感激。只是這東阿程氏根基深厚,是縣望大族!王某斷不敢因為一己之私,讓太平道與這等大族交惡!王某所求,不過是一點門中的庇護罷了…”
“哈哈!王君,除掉程氏,我必為之!既是為了王君的仇怨,也是為了我太平道在東郡的大計…更何況,此事無需我等直接動手。這剛剛出來的段氏大族,才是能一刀斬下,讓東阿程氏身死族滅的洛陽寶刀!…”
張承負神情不變,溫聲和語,心中卻已有了雷霆的殺意與計劃!
師父張角領他來段氏一趟,見了這皇帝身邊,宦官大族的滔天權勢,也見了東漢朝堂上,宦族與世家大族不死不休的矛盾!而既然有了這等見聞,他的行事,就不再是血濺五步的刺客。他已經飛快地領悟,領悟到新的殺伐手段,來為不久后的黃巾起事,鋪平血色的道路!
“王君,你既然為東阿縣丞,那手中必然有許多東阿程氏的情報。兼并土地自不用說,敵視宦族也是必然的立場…尤其是那位在東阿‘一呼百應,名望卓著、素來剛戾’的程君!他既無官職在身,又能有如此威勢,一旦得官,豈不是又一個張儉,是宦族段氏的威脅?”
說到這,張承負平靜一笑。而這少年平靜的笑容落在王度眼中,卻讓他寒毛直豎,忍不住聲音顫抖,換上了敬稱。
“小張郎君…您是說?讓我搜集這程氏的罪證,把這程氏家主程立,類比為另一個‘張儉’,然后向宦族段氏出告揭發?…”
“不錯!張儉殺中常侍侯覽之母,最后也引得侯氏身死族滅。這事情近在咫尺,段氏又豈能不懼?以段氏跋扈的行止,一旦認定‘程立’為‘張儉’,危害到段氏一族的命數…那段氏自然會痛下殺手,除而后快,就像侯覽殺數十家士族一樣!…”
說著,張承負垂下眼睛,在心中籌謀許久,自信笑道。
“至于如何讓宦族段氏,認定這‘程立’與‘張儉’相同,危害段氏一族的命數,那就一看王君搜集的罪證,二看我太平道‘占卜’的手段與本事了!”
“等除掉程氏后,王君還能以此投告之功,獲得段氏賞識。這兗州的宦族與世家大族,本就勢不兩立,不死不休。王君手上既然沾了程氏的血,也就納了投名狀,必為段氏所信重!我看,王君可以從這東阿縣丞的位置上,再往上移上一移。或許,成為東阿縣令,甚至更上一步,也未可知!而東阿縣有都尉治所,也有地方武庫…”
“黃天所鑒!此計若成,能有四利…一則滅程氏一族,除掉那位程君。二則解君煩憂,讓君掌控東阿縣。三則有助于東郡太平道,擴展勢力影響。四則讓兗州宦族與士族間,再起一場殘酷的斗爭!”
“有此四利,我才會說,除掉程氏,我太平道必為之!而只要段氏出手,破了程氏家門…那這位程君哪怕聞風逃走,也會有我等的利刃補上!我等絕不會,留下張儉那樣的后患…”
菏澤的大湖畔,張承負握緊精鐵短刀,談笑間殺機畢露。隨后,他長呼口氣,收斂渾身殺意,再次變得溫和有禮。他看著猶自震驚、目瞪口呆的王度,笑著伸手請道。
“好了!王君,莫要多想。只需向前走,除去所有危險的阻礙!我太平道,正需要如君一樣,精熟庶務、通曉地方的良才美玉…走!去大野澤,且看看那數百里大澤,到底封凍了沒有!”
“哈哈!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說著,張承負翻身上馬,暢快大笑,聲音也隨之飄遠。王度低頭思量,估算著此計的可行性,也漸漸揚起了笑容。高道奴摸了摸腦袋,但又沒摸清楚,便也就不想了。
很快,眾人沿著落雪的濟水,向東北的大野澤奔去,直到數百里遼闊的煙波,出現在雪后的夕陽下,卻是瑰麗又殘酷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