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引汝安藏!~~”
“叮鈴鈴…叮鈴!”
“噔噔咚…噔咚!”
巫祝的祭歌,在段氏的莊園中回蕩。招魂的大幡,在凜冽的寒風中做響。祭祀的皮鼓打著鼓點,奇異的鬼步帶響銅鈴,一切猶如上古般蒼涼。
當帶著巫祭面具起舞的時候,張承負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受,就好像要接引九天的雷霆,蕩平世界一切的不平!
他面具下的眼睛,映出堂中驕橫的宦族,諂媚的士人,還有奢華的莊園樓閣,不夜的明燭燈火。而他眼中微微的紅色,與黑犬的面具合在一起,腳步輕盈又詭異,就像嘯天的細犬,欲擇朱門而祭…
“魂兮歸來,饗食少牢!~~”
直到招魂祭祀步入尾聲,大賢良師張角一聲響徹庭中的吶喊,兩位弟子才驟然停下祭舞,一起點燃手中的黃紙。隨后,一只活羊被段氏仆役們綁著,送上前來,是祭祀先祖的“少牢”祭品,對應諸侯與士大夫的規制。大賢良師親自提刀,將羊殺死在祭壇上,滴鮮血流入火盆!
“嘩!嘩!…”
而后,兩位弟子戴著面具上前,將紅色火盆中的紙符燃起。那火符在盆中起舞燃盡,飄出青煙與焦糊。這告祭的煙升起,頂上的魂幡如若有靈,在風中猛然一收,就是最后的一聲祝禱。
“魂兮歸去!永享安寧~~”
招魂的祭祀至此結束,庭中疏遠的人聲,才再次變得清晰。張承負低下頭,摘下面具,便又露出一張干凈的少年的臉。只是,他此刻眼眸低垂,看著那祭壇上的山羊,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祭祀祭品,以告天地先祖…而天之道,損有余以奉不足。若為天下黔首百姓為祭,那祭品又該是什么呢?…”
這個驀然的念頭,像是祭舞中接引的雷霆殺種,深藏在少年的心中。他看不出任何的異樣,拿著古樸的面具,束手侍立在大賢良師身后。
而直到師徒三人下了祭壇,一位等待已久的段氏老丈,才穿著諸侯一樣的華服,帶著兩個抱著大箱的壯漢上前。他拱了拱手,抬手指了指第一個大漢手中的箱子,對大賢良師張角笑道。
“張真人,承蒙招魂之恩,無以為報!今特獻寶幣一箱,聊表寸心,以示我段氏誠意!”
“段君厚意,貧道怎敢推辭?正好充作太平道賑濟之用…”
張角笑容溫和,作揖還禮。隨后,他示意弟子高道奴上前,去接過段氏給的箱子,正要再說些什么客套話…那段氏老丈卻笑著又道。
“哈哈!真人仁心濟世,這箱中的寶幣,不如打開一看?”
“哦?敢不從命!”
聽到這個突兀的邀請,張角稍稍一頓,就看向小弟子張承負。
“承負,你開一下箱子…”
“諾!”
張承負默然點頭,小心那大箱打開,亮出箱中的白光。而后,他動作一停,臉上就浮現出困惑。
只見那箱中的最上方,是兩塊罕見的白色鹿皮?這兩塊白鹿皮都卷成一尺長卷,飾以彩畫,用金線系好,看起來異常精致。而在鹿皮下,則是成百上千的白色錢幣?這錢幣比五銖錢大上十倍,每一枚的表面,都雕刻著龍的形象,背面則刻著奇異的符文…
稀奇的事,這兩種“寶幣”的任何一種,張承負竟然都從未見過!
“師父,這是?…”
“...”
看到這箱中的“寶幣”,尤其是最上面的白色鹿皮,張角怔了怔,瞳孔微微一縮。他稍一沉吟,看了那昂首得意的段氏老丈一眼,就臉上顯出驚訝,用敬佩與尊崇的語氣,高聲問道。
“這兩種寶幣…莫不就是傳聞中,武帝的白鹿皮幣,與白金三品中的龍幣?!”
“哈哈哈!真人好眼力!不錯,這就是皇帝陛下,親自賞賜給段使君的白鹿皮幣與白金龍幣!”
段氏老丈豪氣大笑,上前拿過那箱中的一張鹿皮,取下金線展開,讓所有堂中的賓客,都能清晰看到。
“武帝朝的白鹿皮幣!以祥瑞白鹿的皮所制,繪刻精細的彩邊,為諸侯聘享之厚禮!按武帝時的價格,一張價值40萬錢!而皇帝賞賜我家使君,一次就是十張!…”
段氏老丈舉著白鹿皮幣,在庭中踱步炫耀了一圈,才再次回來,又取出那白金龍幣。然后,他再次舉起龍幣,對賓客眾人炫耀道。
“武帝朝的白金龍幣!以‘白金’所制,雕刻龍紋符邊,通行天下!按武帝時的價格,一枚價值3千大錢!而皇帝賞賜我家使君,一次就是一百貫!…”
“皇帝對我家使君的親厚,無人能及,這些厚賞,不過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眾位既然來參加族老的虞祭,那就是與我段氏親善。老夫深以為謝,愿向眾位宣告…”
“從今日起,不僅郡縣買官,能到我族中來。就連州郡大罪,洛陽通緝,也能在我段氏中花錢脫罪!只要不是大逆之罪,哪怕刑罰殺罪,我段氏都可以向皇帝求告免除,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當然,黨人罪大惡極,其罪不可赦,不在其中!…”
“?!”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宣告,直驚的庭中眾人面面相覷。但很快,就有士人反應過來,連聲向段氏請賀。
“賀段氏高門!”
“段使君為皇帝信重,真乃天下重臣!”
“皇帝德行天下,寬宥黎民!”
“段使君為天下先!…”
段氏老丈昂首挺胸,如得意的虎豹,環顧庭中獻媚的眾人。其中不乏寒門庶族,甚至有大族的子弟。而在三十年前,當段珪沒在宮中得用時,段氏又算得了什么?不過落魄的民戶罷了。
皇帝的權威就是如此,一言可以興族,而他們宦官一族,就是皇帝最忠誠的爪牙,為皇帝掌控一方!讓賣官就賣官,讓收錢脫罪,就收錢脫罪。賺到的錢,一半交給皇帝,一半留在族中…這不比那些坐擁萬畝、卻不繳賦稅的世家大族,要忠心耿耿、勤懇好用的多?
“...”
看到這驚人的一幕,哪怕以張承負的心理素質,也難免為之震撼。他忍不住看向師父,低聲道。
“老師…這花錢脫罪?”
“嗯,是朝中的慣例了。只不過之前,都是私下進行,從沒有這樣大張旗鼓。五六年前,為師第一次被通緝,就是尋的安平宦族趙氏,在洛陽脫的罪…”
說著,大賢良師張角捋著短髯,幽然輕嘆。
“看來,連年災疫,朝廷稅收匱乏,賣官已經不夠用了。皇帝還是要錢,便把這花錢脫罪,也推行天下,并且交給最信任的宦官氏族來做…”
“...”
張承負默然無言,只感到這漢室朝廷,越發有了王朝末年的氣象。
《左傳》中說,“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而朝廷的做法,卻是“名”、“器”與“罪”,都可以賣!推而廣之,豈不是能更進一步,直接給士族商賈富戶按上罪名,然后索要贖罪的錢財?難怪邯鄲鐵商趙氏,急著尋找太平道作為靠山…
“哈哈哈!我段氏童叟無欺,最講信譽!諸位有什么要洗脫的罪名,盡快把錢送來!等正月旦日過后,我等就會派出使者,把兩個月的求告送到宮中。而過了正月,下一次脫罪,就得等三個月后了!…”
“記住!皇帝有旨意,百罪可贖,唯黨人與大逆不赦!要是求告中與黨人相關,切不可隱匿來求…否則,別說我等收了錢,卻不幫爾等脫罪!都聽明白了嗎?…”
段氏老丈炫耀了一圈,豪氣宣告了新的“生意”,這才施施然的又轉了回來。然后,他指著這箱寶幣,笑著對張角道。
“哈哈哈!張真人,這份寶幣厚禮,是否滿意?”
聞言,張角臉上露出苦笑。他搖了搖頭,擺手道。
“這些御賜的厚禮,實在太過貴重…貧道方外之人,實在不敢受,也沒法花啊!…”
“哈哈!真人謙虛了!也罷,也罷!那老夫就換這一箱吧!”
說著,段氏老丈把手一揮,又讓仆役取回這第一箱寶幣,送上第二個準備好的箱子。
“道奴…”
“諾!”
高道奴接過這箱子,掂了掂,才六十漢斤不到(30斤),也不知里面能裝下多少錢?而張承負睜著眼睛,又一次把木箱打開,金色與銀色的貴金屬光澤,就又一次在眾人眼中閃現!
“這是…金餅和銀餅?!”
金銀閃光耀眼,讓張承負偏了偏頭。而后,他側著看去,就看到八塊金色的小圓餅,還有上百塊銀色的小圓餅,都碼的整整齊齊,擺放在箱中。這一刻,他屏住了呼吸,第一次見到了如此多的實物金銀!
“哈哈哈!真人請看!金餅重一斤,值萬錢,共計八枚!朱提銀餅重八兩,值一千六百錢,共計一百枚!如此一百零八枚,恰合吉數,價值二十四萬錢,是我段氏贈予真人的程儀…真人可否滿意?!”
聞言,張承負垂著眼睛,在心中默算。金八萬錢,銀十六萬錢,合計二十四萬錢!而眼下市面上的牛價,才兩千五百錢一頭。這一個箱子的錢,就是九十六頭牛?…
呼!僅僅是一場持續一日的祭禮,段氏的贈禮,就給了96頭牛!這種闊綽的出手,比起冀州的世家大族來說,簡直不知道豪奢了多少!
不過,也能理解,與那些耕讀傳家的世家大族不同,這“豪奢”就是新興的宦族段氏,在州郡中立足的“排面”。而段氏來錢的手段,來自朝廷的賣官與脫罪,也絕不是種地能比的…
“段氏功德,貧道謹記在心,必為段氏焚香祈福!…”
看到這么厚的贈禮,大賢良師張角神色不變,只是笑著作揖還禮。而段氏老丈得意點頭,又邀請張角多留幾日,為族中占卜一下命數和時運。隨后,他拱了拱手,就趾高氣揚的,去面對那些求告的士人商賈去了。
一日虞祭,所見眾多,讓人身軀疲憊,心神搖曳。張承負盤腿坐在廂房的軟塌上,萬千思量,就在心中閃動。這種大族門戶中的絲帛睡塌,是他極為陌生的,也離他平日的簡樸生活非常遙遠,像是隔了一層不真實的厚壁障。
大賢良師張角則平靜的坐在另一側,飲了口來自巴蜀的藥茶。此時的茶葉很是珍惜,飲用時也是與蔥、姜、橘皮等香料一同煮沸,然后制做成藥茶來飲。
至于高道奴,則傻乎乎的抱著那個24萬錢的箱子,滿腦子都在算,這些錢能買多少牛,多少斛糧,救多少災民?
“承負,你心思亂了…來,喝碗藥茶!”
“是!老師…”
苦澀的茶湯下肚,融合著滋味豐富的香料,讓人頭腦一清。張承負長長吐出一口熱氣,整個人活絡起來,就聽見師父溫聲問道。
“這一番見了宦官段氏,見了這大族最頂級的世面…你覺得如何?”
“弟子…弟子只覺得世道不平,心中藏火。弟子之前都在鄉間,從未曾想過,世間貧富懸殊、豪族橫恣、政令倒行…能到這種程度!”
張承負抿著嘴,眼神深邃而冰冷,低聲道。
“黃天在上!這些大族廣廈數里,晝夜光明,財富數以千萬錢。他們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這‘世道均平’,在弟子心中,原本只是一句口號。而現在,弟子終于明白,究竟何為‘均平’,又如何去做了。”
“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嗯,好句,真是形象!”
聽到這一句,張角抬頭看了眼這個小弟子,點頭一笑,又開口道。
“除了這‘世道均平’四字,對于這些宦族,你還有什么想法嗎?士人們常言宦族之惡,是天下弊政之所在…你又如何看?”
“老師,這些宦官確實貪婪。但他們實際上,是皇帝權力的延續,是皇帝伸出去的手!他們所行所為的,也不過是皇帝的意志!無論是賣官還是收錢脫罪,他們都是在為皇帝聚攏財富,把錢從地方運到洛陽,運到西園!而究其根本,這還是皇帝與世家大族的斗爭!就像皇帝的原話,百罪都可饒恕,唯有黨人與大逆,不可赦免…”
說到這,張承負揉了揉眉心,又繼續道。
“皇帝從世家大族身上,一直收不上稅來。而州郡原本的賦稅,都在被擴張兼并的世家大族侵吞。他就只能破罐子破摔,用這種手段來收錢,并且培養出一批宦官門下的官吏,去與士族狗咬狗爭斗!…”
“那些買官得職的,必然要從任上,把錢撈回來。花錢脫罪的,行事會更加肆無忌憚。宦族作為皇帝的手,與士族爭斗,競奪的是盤剝百姓民戶的權力!而這斗爭越激烈的地方,像是這濟陰郡,就必然是官府失德,倒行逆施,遍地都是流民柴薪。這樣的地方,也是我太平道最容易發展之處!…”
“嗯,不錯!承負,你總是能透過這層層表象,看到世道的根本!”
聞言,大賢良師張角的眼中,閃過滿意與贊賞。然后,他悠悠講述,把數十年的歷史,梳成清晰的脈絡,教導給兩位弟子。
“其實,這濟陰一帶,不僅有宦官與士族的爭奪,還有外戚的爭斗!先有大將軍梁冀求封此地。后有桓帝心腹,大宦中常侍侯覽參與誅殺梁冀,在濟陰封侯立族。侯覽又舉濟陰同鄉段珪入宮,大加提拔。”
“而后,督郵張儉舉告侯覽,殺其母。侯覽大怒追捕,張儉‘望門投止’,四處尋士族庇護,而讓數十家士族被朝廷誅殺!隨后,侯覽‘民怨沸騰’,剛繼位幾年的皇帝,就一邊賜侯覽身死族滅,一邊又對張儉‘堅決不赦’,借此擴大黨錮…”
“等侯覽這個‘前朝的手’斷了,皇帝又養出段珪這個‘本朝的手’,再繼續為他斂財,為他壓制兗州士族!可以說,皇帝與代表皇帝的宦族,和外戚與士族的爭斗,就都在這濟陰之地的脈絡里!…”
“這濟水濤濤向東,數十年來,看著朝廷天命流轉,山河日下。當今皇帝劉宏,絕非庸主。但他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貪足以敗國,欲足以亡身…就如你所說,有朝一日,皇帝一死,新帝尚且年幼,那宦官表面的勢大,其實不堪一擊。而等世家大族蜂擁而起,除盡皇權手足的宦族,那這大漢朝廷,就將亡于此處!”
說完,大賢良師張角搖了搖頭。他用溫潤的眼神,看著小弟子張承負,最后說道。
“天數已定!濟水濤濤,去往大野澤…承負,你不是一直想著大野澤的事嗎?為師要在段氏莊園再呆幾日,你可以帶著道奴和姜氏三兄弟,一起騎馬去大野澤實地看看!不過這一次,你可千萬要收束好殺氣…”
“諾!謹遵老師命令!”
聞言,張承負恭敬行禮。隨后,他沉吟片刻,看著師父張角道。
“老師…我在席上識得一人,是個能參與造反舉事的,眼下是東郡東阿縣丞…他想入我太平道,可否讓老師見他一見,讓他戴上黃巾?”
“他熟悉大野澤周圍的情形,這次去實地看看,也確實得有一個識得地利的向導…”
“嗯?就這一日的功夫,你又發現了個能參與舉事的?竟然還是個東郡東阿的縣丞?”
大賢良師面露詫異,深深看了張承負一會,才無奈嘆道。
“可!帶他來見一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