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的郎君,你要鱸魚不要?…”
大野澤畔,澤風卷蘆葉,拂面如輕掌。在蘆葦叢與水波間,三艘漁船先是慢悠悠的靠近,船上的漁老大舉著魚簍,熱情招呼。而看到岸邊六人的反應后,他臉色就是一變,冷笑道。
“哈!竟然有甲?原來是官軍?那就留不得活口了!”
“滴滴滴!!…”
說著,他忽的拿起一個骨哨,用力吹響。而隨著這清脆短促的哨聲,葦叢中驚起一片飛鳥,又是三艘船冒了出來。而后,足足六艘漁船,載著二十來個蓑衣漢子,齊齊向岸邊的六人撲去!
這些漁船狹長又輕快,在操船的老手手中,真是靈活異常。眼見著,它們如蘆間游魚,又像擲出的梭鏢,劃開一道筆直的水痕殺來。而沒劃船的十幾名漁夫,已經齊齊從蓑衣下抽出短刀。其中又有一半人,都摸出把投擲的漁鏢握在手中。他們只等著漁船靠岸,跳下船來,迎頭就是一鏢!
“來人止步!”
張承負提弓在手,搭箭站定。直到為首的漁船劃入三十步內,他才瞇著眼睛,大喝一聲,對領頭的漁老大一箭射去!
“中斗笠!”
“嗖!…”
看到對面年輕的郎君,拿著把獵弓遙遙瞄準,漁老大臉上露出哂笑。
這也不知是哪家士族的郎君,來這大野澤又是釣魚又是射獵,還人人牽著馬。要知道,六匹馬加在一起,那可是三四萬錢!這種送上門來的大買賣,他們遠遠觀察了一天,早就心癢難耐了!
“哈哈!你這郎…呃!!”
呼嘯的風聲襲來,漁老大渾身一震,再去摸時,頭上的斗笠已經消失不見,露出一張風餐露宿的中年面孔。他驚駭的看向后方,只見剛才的那一支箭,已經穿著他的斗笠,落向了澤中。而他再往前看去,心中再次一抖!那郎君竟然飛快搭好了弓箭,又瞄準了他!
“止步!!”
“…”
漁老大稍稍遲疑,還想再往前逼近,卻見那少年又是一箭,直射他的額頭!他下意識一縮,那留手的箭矢就插著頭皮飛過,差點射中了腦門。
當他驚怒望去,這少年竟然又搭上了箭!而這一次,這箭直接瞄準了他的心口,漁船上根本避無可避!
“該死!二十步,三箭連珠?!”
“止步!!!”
“...停下!都停下!…”
“滴!滴!!”
漁老大額頭冒汗,趕緊吹起骨哨。此時,最前的三艘漁船,已經殺到二十步內。而岸上的六人則在后退,似乎隨時要騎馬奔逃。可當這一聲急促的哨音傳來,六艘漁船上的漁夫面面相覷,驚訝之下,還是立刻停下了船。
“嗯?這些水賊的紀律這么好?不對,是這漁老大的威信很高!”
張承負拉開弓箭,渾身蓄勢待發,用余光掃過眾人。湖面上是六艘停下的漁船,岸上則是披甲持杖的高道奴與姜氏三兄弟,還有提著一把環首刀的王度。而旁邊的六匹馬已經解開了韁繩,眾人隨時能騎上遠離。
只不過這大野澤兩岸,眼下雖然泥土冷硬,但依然還藏著暗沼。若是一不小心陷了馬,在水賊的追擊下,就不得不丟棄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劫殺,能不打還是不打為好…
“岸上的郎君,好生俊俏的射術!你是哪家世家大族的子弟?說出來,說不定我等識得大名,就此告辭離去…”
“岸上的郎君,我等只為求財!不如郎君把馬匹留下,就此離開…我等保證絕不追擊!…”
漁船上的漁老大雖然停下了船,但臉上依然維持著鎮定。他丟下短刀,緩緩背過雙手,然后雙手在背后做著手勢。而旁邊的持刀漁民心領神會,也對其他的漁船暗中打著手勢!
只要誆騙了對面年輕的郎君交了馬,收了弓…那就齊齊一撲而上,一個活口也不留!
“道奴,你來回他!”
張承負屏息凝神,死死鎖定對面的漁老大。而高道奴提著長鐵杖,如猛虎般大吼出聲。
“太平黃天!我等不是世家大族!我等是太平道中的黃巾!我等的師父,是大賢良師!!”
“嗯?你們是太平道徒?是大賢良師的徒弟?!”
聽到這一句話,漁老大面露詫異。船上的漁民們互相對視,原本那股兇厲的廝殺勁頭,竟然就此泄了下去。
“怎么是太平道的黃巾?要搶嗎?”
“搶個屁!太平道的仙師,才給俺們的村子施過符水,救了俺爹!”
“對!今年夏天,他們才過來救過人,還賜了驅邪的符紙!”
“我記得,彭老大是不是也有一條黃巾?”
漁船上的漁民們低聲議論,船頭的漁老大垂下雙手,吃驚的上下打量了一會。數息后,他才大聲喊道。
“東岳帝君在東!我們大野澤眾,受過太平道的恩情!你們若真是太平道的黃巾,那就是大水沖了河伯祠,自家人打了自家人!…但口說無憑!你們可有證物?”
張承負眼神犀利,掃過那些漁民的表情,又看了看那漁老大的神態。數息后,他主動垂下了手中的弓箭,沉聲道。
“大野澤的義士!我們是朋友,不是敵人!我們都帶著黃巾和符紙!”
隨著少年垂下弓,那芒刺一樣的危險感,總算從漁老大的眼前消失。他神情明顯一松,但并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緊緊盯著那少年。
只見那少年從懷里,取出一條黃巾,鄭重系在了頭上。而后,他又取出兩張符紙,熟練的貼在自己的雙手背上,做了個祈福的手訣,表明自己符師的身份。再看旁邊的五人,也都系上了黃巾。其中最高大的青年壯漢,則同樣貼了符紙,捻了個訣,竟然也是個符師!
“啊!竟然真的是太平道的道徒?兩個賑濟的符師?!”
這一下,漁老大的敵意徹底消失。他從懷里掏了半天,終于也掏出一條皺巴巴的黃巾。然后,他鄭重其事的,系在了自己的頭上,只是打了個死結,熱情喊道。
“東岳帝君在東!自家人!我也是黃巾!”
聞言,張承負呼出口氣。他心中稍稍放松了些,但依然還帶著警惕。他抱拳對這漁老大行了一禮,回應道。
“大賢良師門下,冀州黃巾符師,張承負!請問,義士如何稱呼,是那一方的方主?”
聽到這一問,漁老大有些尷尬。但他還是船上回了一禮,看著少年的眼睛,誠心答道。
“某是大野澤彭鲿!是兗州大野澤黃巾!但彭某不是方主…我手下只有千百號人,都散在大野澤各處…比不得那些聚眾數千數萬的小方、大方!”
“不過,我等雖然人少,卻都記得大賢良師、兩位大醫與太平道符師們的恩情!這八九年來,被太平道救治的大野澤百姓不在少數。就連彭某自己,也在三年前患病時,喝過太平道的符水,吃過兩劑湯藥!”
“鄉野之人,不懂什么士人的大道理,可也曉得知恩圖報!故而,請符師不必擔心!且上船來,讓我請你吃一頓酒,兩條烤魚!”
“大野澤彭鲿?”
張承負凝神思量,卻找不到任何相關的記憶。或許,在原本的歷史中,這只是個寂寂無名之輩,又或者是兗州黃巾中早早死去的一員。更大的可能,則是他一直藏在大野澤中,避開了亂世的開啟,而后生死不知。
“鲿(嘗),是尾巴微黃的河魚。它是生命力最強的小魚,不但能夠飛起來,還會用刺蜇人。取這樣一個名字,又呆在大野澤水中?…這暗示的命數,倒也值得琢磨!”
張承負沉吟數息,看著漁船上彭鲿邀請的姿態,驀得丟下弓箭,笑著道。
“好!義士稍等!我這就上船,與你飲酒!”
“小張郎君!您要去船上?這也太危險了…”
“哈哈!無妨!王君不用擔心。我信這位大野澤上的義士!”
張承負豪氣大笑,聲音讓所有人都能聽到。聽到這一個“信”字,大野澤彭鲿的眼中,有異色一閃而過。而張承負已經看向了高道奴,笑道。
“道奴,去船上吃酒吃魚,敢是不敢!”
“敢!好吃好喝的,有什么不敢?!”
高道奴也豪氣大笑,把身上的扎甲卸下,手中的長鐵杖一丟。然后,兩人就這樣空著手,只帶著環首刀,跳上靠岸的漁船。
“好!好極!請!…”
彭鲿高興極了,盤腿坐在小船上,鋪開一個席子,擺上六七條烤熟冷炙的鱸魚,又擺了些蓮藕與菱角。然后,他又從船艙里,摸出一個泥封的酒壇,重重頓在席上,使勁揭開,酒香就撲鼻而來!
“嗯?好酒!真香!”
高道奴鼻子大動,口水都流了出來。而張承負嗅了嗅,聞著這濃烈醇厚的香味,驚訝道。
“這么濃的香味…莫不是齊酒?”
“哈哈!對!這就是臨淄的稷下酒!彭某兩個月前,宰了幾個過路的稅吏,得了這壇好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天遇到兩位符師,沒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就這壇好酒,喝個痛快!”
彭鲿暢快大笑,不拿什么酒盅,船上也沒有這玩意兒。他把這酒壇抱起,自己先豪飲了兩口,讓客人安心。然后,他把二十多斤的酒壇,重重遞給張承負。
“來!張符師,飲上兩口,敬我等不打不相識!”
“好!敬相逢!”
張承負爽快笑著,輕松抱起這沉重的酒壇,就是兩大口飲下。這酒是黃米摻著稻米釀的,是淺琥珀色,又香又稠。入了口中,綿密甜糯,微微帶酸,估摸著也就八九度。
而再細細一品,先是黍米的焦糖香、稻米麩皮的谷香,然后是蜂蜜般的甘甜、梅子脯的酸甜。直到最后的回味,才是熟黍米的余香,殘留著細微的澀感,透出一種齊酒的清冽來!
“呼!好酒!…”
張承負滿足的呼出口長氣,把酒壇遞出。高道奴急不可耐,單手接過沉重的酒壇,看得彭鲿眼角一跳。然后,這位幽燕漢子抱著酒壇,“噸噸噸”就是七八口,直接喝了一斤下肚。
“爽快!豪飲!真是壯士!…”
彭鲿接回酒壇,再次喝了起來。而兩輪水酒下肚,之前還劍拔弩張的三人,已經宛如好友,滿臉都是親近。他們就這樣一邊飲酒吃魚,一邊喝紅了臉,大聲豪邁的談笑。
周圍的漁民們看到這場景,也都吃吃喝喝,鬧騰起來。而岸上的姜氏三兄弟與王度無奈對望,只得煮起魚湯,弄起晚飯來。
“哈哈!我們搶劫商賈,一般不會殺人。只有放商人們活著回去,甚至給他們留下粗重的貨物,才會有下一批過來!”
“但遇到那些官府勒索的稅吏,哪怕離著大野澤十幾二十里,我們也得去宰了他們!我們這些人,都是被這些官府的稅吏,逼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才不得不逃入大野澤!這些稅吏最是兇殘,該殺!嗯,他們的錢財也最多!…”
酒到酣處,彭鲿就講起自己襲殺稅吏、劫掠商賈的過往。而得手之后,只要把小船往大澤深處一劃,甭管什么縣里的衙役,還是郡國的駐軍,都奈何不得他們這股大野澤出沒的漁民水賊。
“嗝!你說官府圍剿?哈哈!這數百里大野澤,哪支官軍敢進來?就靠那些軟腳蝦一樣的郡國兵嗎?而那些騎馬的厲害官軍,也根本進不來這大野澤!”
“呼!還是你們這大野澤好!不用怕官軍騎兵!我在幽州的時候,那些騎馬的官軍騎兵,又貪又狠,到處去部落里索要錢財!那些大的鮮卑部落,他們不敢去搶,只會過來,搶我們這些胡漢通婚的內附部族!而官府的騎兵一來,我們根本逃不掉,也打不過…”
高道奴喝的多了,雙眼發紅,終于講了些孩童時,在幽州雜胡小部落里的日子。那日子雖然苦,但本是父母雙全,騎馬趕羊到處跑,也不用繳太多賦稅。直到官軍突襲而來,把部落屠了,把他父母殺了,也把他捉走,賣到了礦里為奴…
“呼!這腐朽的官府,真是不做人事!該死!該殺!殺殺殺!…”
在這個殘酷的時代,暢快的飲酒,袒露心聲,是何等的不易!
聽著兩人的話,張承負也紅了眼,心中如潮水般起伏。在他融合的靈魂里,同樣保留著這個時代,那個十一歲童子的記憶!
在那些遙遠的回憶里,父母與長姐的音容笑貌,就像樹梢上掛滿的桑葚,帶著難忘的香甜。可官府殘酷的厲風吹來,所有美好的一切,就都戛然而止。只剩下泥地里踩盡的桑汁,如同小戶百姓被榨干的血淚…
“太平黃天!不推翻這吃人的官府,又哪里有我等小民的活路?我張承負這一輩子,都要和這朝廷皇帝,和那些世家大族斗到底,只為建立起一個真正的太平黃天!”
“對!張符師說的好…嗝!承負老弟說的好哇!砍死那些官賊!”
在大野澤上,張承負斬釘截鐵,咬破嘴唇起誓!而后,他用力抓住彭鲿的胳膊,目光灼灼,看著這個喝得半醉的大野澤水賊首領,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彭君,彭兄!你是大野澤義民的頭領!為何不加入我等太平道,當一個大野澤的方主渠帥?”
“嗯?我受過張天醫(張寶)的黃巾,也飲過太平道的符水…只是,我這大野澤沒多少人,當不起一個小方…”
“哈!當得起!就憑這大野澤的地利,別說小方渠帥,就是大方渠帥,也當得起!”
張承負手中用力,捏的彭鲿都有些吃疼。他驚訝的看去,只看到少年堅定的眼神,就像藏著什么火焰。而那少年的話也一樣,像是含著金鐵,擲地作響。
“彭兄!隨我去見大賢良師!我一定能舉薦你,讓你成為大野澤方主!而十二月的青州兗州渠帥會面,大野澤是重中之重,就得有你這樣關鍵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