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將近，天氣悶熱得厲害。

沈蜜趴在二樓窗邊的竹榻上，薄紗裙裾垂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她百無聊賴地晃著腳，指尖捏著一顆冰鎮過的梅子，時不時嘬一口，酸得瞇起眼。

樓下傳來木器碰撞的輕響——楚命又在修那張總是吱呀作響的柜臺。這男人自從卸了玄甲衛統領的身份，倒像是要把前半生沒做過的瑣碎活計全補回來。修桌椅、釘門板、甚至還會用粗線縫她刮破的裙角，針腳整齊得讓她忍不住發笑。

“楚命——“她拖長音調喊，“我渴了。“

片刻寂靜后，樓梯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楚命端著青瓷碗上來，碗里盛著冰鎮過的酸梅湯，湯面上還飄著兩片薄荷葉。

沈蜜支著下巴看他：“喂我。“

楚命眉梢微動，卻還是坐到榻邊，舀了一勺遞到她唇邊。沈蜜卻不喝，忽然伸手戳了戳他鎖骨下方——那里有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舊疤，是當年寒毒發作時她情急之下用金簪劃的。

“還疼嗎？“她問。

楚命搖頭，勺子又往前送了送。沈蜜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突然皺眉：“太甜了。“

“你昨日說太酸。“

“那今日就不能換換？“她耍賴似的拽住他手腕，將人拉得俯下身來，“嘗嘗是不是太甜了？“

唇齒間的酸梅湯還帶著涼意，薄荷的清香混著梅子的酸甜在呼吸間糾纏。楚命的手扶在她后頸，掌心溫熱，指尖卻有些涼，像是捧著一塊永遠捂不熱的玉。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楚命瞬間直起身，眼神銳利地掃向街道。沈蜜慢悠悠地坐起來，理了理散亂的鬢發：“慌什么，難不成是皇帝從地底下爬出來了？“

樓下的官道塵土飛揚，一隊鏢師押著幾輛馬車疾馳而過，為首的鏢旗上繡著“威遠“二字。

沈蜜瞇眼看了會兒，忽然笑了：“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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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鏢局的少當家林燼進門時，沈蜜正在柜臺后剝蓮子。

年輕男子一身靛青勁裝，腰間懸著把烏鞘長劍，進門先抱拳行了一禮：“老板娘，討碗茶喝。“

沈蜜頭也不抬：“茶在桌上，自己倒。“

林燼也不惱，自顧自倒了杯涼茶，目光卻一直往樓梯口瞟。沈蜜將剝好的蓮子丟進瓷碗，忽然開口：“別看了，他不在。“

“楚…“林燼頓了頓，“楚大哥還好嗎？“

“好得很。“沈蜜終于抬眼，似笑非笑，“怎么，鏢局改行做說客了？“

林燼苦笑：“老板娘說笑了。只是路過此地，聽說…“他壓低聲音，“聽說你們在這兒，特來看看。“

沈蜜將蓮子碗一推：“看完了，可以走了。“

林燼卻沒動。他從懷中取出一封燙金帖子，輕輕放在柜臺上：“下個月十五，家父五十大壽，想請二位賞光。“

沈蜜盯著帖子上的金漆鏢旗紋樣，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林燼渾身是血地跪在昭陽宮外，求楚命救他父親一命。當時楚命只說了兩個字：“代價。“

如今這帖子，倒像是還債來了。

“我們開的是蜜餞鋪子，不是鏢局。“沈蜜將帖子推回去，“少當家請回吧。“

林燼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轉身離去。門簾落下時，一枚銅錢“叮當“掉在地上，滾到了柜臺下方。

沈蜜彎腰去撿，卻發現銅錢下壓著一小片薄如蟬翼的金葉子——正面刻著玄甲衛的暗紋，背面是一道細小的裂痕。

她瞳孔微縮。

這是當年楚命給林燼的信物，裂痕意味著…

“他來了。“楚命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沈蜜回頭，見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中段，手中拎著剛修好的桐木箱。陽光從他背后照過來，將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她的腳邊。

“誰？“她問。

楚命走下最后兩級臺階，從她手中取過金葉子：“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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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打更聲剛過，沈蜜就醒了。

身側的床榻空著，被褥早已涼透。她披衣起身，赤足踩過微涼的青磚，推開后窗。

院里的石榴樹下立著個人影，玄衣墨發，手中一柄未出鞘的刀。夜風拂過，樹影婆娑，將他的輪廓剪得支離破碎。

沈蜜輕輕躍下窗臺。

“睡不著？“她從背后抱住楚命的腰，臉頰貼在他脊背上。

楚命沒回頭，只是握住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夢到地宮。“

沈蜜指尖一顫。青銅門、血藤、墜落的瞬間…這些記憶像深埋在血肉里的刺，稍一觸碰就疼得鉆心。

“林燼說，三皇子在找我們。“她轉到他身前，仰頭看他，“你說…他是不是還惦記著那把鑰匙？“

楚命低頭，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淬了火的星子。他伸手撫過她眉梢：“不怕。“

沈蜜忽然笑了：“我怕什么？該怕的是他。“她拽著楚命的衣領迫使他低頭，“你說過，你的命是我的。“

“嗯。“

“那你的噩夢也是我的。“她咬上他喉結，“分我一半。“

楚命呼吸一滯，忽然將她打橫抱起。石榴樹的陰影里，沈蜜的紅裙鋪開如血，腕間的銅鑰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遠處傳來夜梟的啼叫，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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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爺的壽宴辦得極熱鬧。

威遠鏢局張燈結彩，門口的石獅脖子上都系了紅綢。沈蜜穿著一身海棠紅的襦裙，發間只簪了支素銀釵，牽著楚命的手大搖大擺地進了正廳。

賓客們觥籌交錯，沒人注意這對看似尋常的夫妻。直到林老爺親自迎上來，眾人才驚覺這對生面孔的特別。

“楚…楚公子！“年過半百的鏢頭激動得胡須直顫，“老夫…老夫…“

楚命抬手止住他的話：“賀禮。“

沈蜜笑瞇瞇遞上個錦盒，里頭裝著十二枚蜜漬金桔，排成玄甲衛徽記的形狀。林老爺眼眶一紅，正要說話，廳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圣旨到——“

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囂，滿堂賓客瞬間跪了一地。沈蜜站著沒動，楚命的手按在刀柄上。

傳旨太監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沈蜜臉上，忽然露出個古怪的笑：“昭陽公主，別來無恙啊。“

沈蜜挑眉：“公公認錯人了，民婦姓寧。“

太監也不惱，緩緩展開明黃卷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威遠鏢局勾結前朝余孽，意圖不軌…“

林老爺面如土色。沈蜜卻笑了，笑聲清脆如銀鈴，在死寂的大廳里格外刺耳。

“新皇帝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她拽著楚命往外走，“三皇兄想要我的命，何必牽連無辜？“

太監臉色大變：“攔住他們！“

侍衛們一擁而上，卻在靠近楚命三步之內齊齊僵住——男人只是抬眼一掃，那眼神比刀鋒還冷，像是從地獄爬回來的修羅。

沈蜜回頭，沖呆若木雞的林燼眨眨眼：“少當家，借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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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塵土飛揚，兩匹駿馬并轡疾馳。

沈蜜的紅裙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團燃燒的火。楚命始終落后她半個馬身，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

“楚命！“她忽然勒馬，“你看！“

遠處山巔上，一座熟悉的青銅建筑在夕陽下泛著幽光——那是縮小的青銅門，門環上纏繞著鎖鏈，與他們腕間的金線如出一轍。

三皇子站在門前，手中捧著一個鎏金盒子。

沈蜜的笑漸漸冷下來：“他果然找到了復制的辦法。“

楚命握緊韁繩：“回去。“

“不。“沈蜜踢馬前行，“該做個了斷了。“

楚命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蜜兒！“

沈蜜回頭，眼中似有金芒閃過：“楚命，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什么？“她一字一頓，“你的噩夢，分我一半。“

暮色四合，山風嗚咽如泣。兩匹馬一前一后沖向山巔，像兩柄出鞘的利劍，誓要斬斷宿命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