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命是在一陣桂花香里醒來的。
晨光斜斜切進木窗欞,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浮沉。他怔忡地盯著房梁上懸著的艾草,直到灶間傳來陶罐磕碰的輕響。那是種極家常的聲音,混著柴火噼啪,竟讓他眼眶發酸。
起身時發現中衣是粗麻的,心口箭疤消失了,腕上卻多了一道淡金色的細痕。他赤足踩過微涼的青磚,指尖剛觸到門框,便聽見外頭傳來輕快的哼唱。
“七里香的籽要炒過才入藥……哎!”
楚命猛地推開門。
竹籬邊蹲著的少女猝然回頭,裙角沾著泥,懷里抱著個粗陶罐。朝陽從她身后漫過來,給蓬松的碎發鍍了層金邊。四目相對的剎那,罐中曬干的桂花撲簌簌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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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阿寧。
村人都說她是去年臘月被獵戶從山崖下撿回來的,醒來后獨居在這間荒宅。楚命沉默地喝著野菜粥,看她踮腳去夠梁上掛的臘肉,后頸露出一小塊月牙形的胎記。
“你也是摔下山崖的?”阿寧把咸肉切成薄片,“王叔撿到你時,你懷里死死攥著塊碎鎖頭。”
楚命指尖微顫。他什么都不記得,卻能在她轉身時脫口說出:“鹽罐在第三個竹柜?!?
阿寧“咦”了一聲,辮梢系的紅繩跟著晃:“你怎么知道?”
他答不上來。就像他莫名清楚她采藥愛走西邊小道,喝茶要晾到七分燙,夜里總會留一盞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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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那日暴雨,楚命從鎮上當完玉佩回來,遠遠望見阿寧在檐下煎藥。藥吊子咕嘟作響,她支著下巴打盹,衣袖滑落處露出淡金色的舊傷痕。
他下意識解了蓑衣往她身上蓋。
“回來啦?”阿寧迷迷糊糊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半塊干爽地界,“嘗嘗新曬的橘餅。”
楚命挨著她坐下時,聞到她發間若有似無的沉香味。雨幕把天地隔成混沌的繭,他突然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
“你從前……”阿寧忽然開口,“是不是認識我?”
藥吊子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楚命望著廊下匯成溪流的雨水,輕聲道:“可能上輩子見過。”
阿寧笑出聲,往他嘴里塞了塊橘餅。甜味泛開的剎那,楚命心臟狠狠抽痛——這場景像被歲月摩挲過千百遍的舊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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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時,阿寧在院中種了棵石榴樹。
楚命替她扶著樹苗,看她的手背被泥漿染臟。蟬鳴忽遠忽近,她鬢角的汗珠順著下頜滑落,滴在他虎口處燙得驚人。
“會結很甜的果。”阿寧拍實泥土,“等熟了給你釀酒?!?
楚命望著她鼻尖的泥點,突然用袖子去擦。這個動作熟稔得可怕,仿佛他曾無數次替誰拂去塵埃。阿寧僵在原地,石榴葉的影子落在她顫動的睫毛上,像棲了一只墨蝶。
當夜楚命做了夢。夢里阿寧穿著火紅的嫁衣,在漫天飛雪中回眸輕笑。他追上去時,她化作萬千金線,纏得他心頭血淋淋的疼。
驚醒時聽見隔壁傳來壓抑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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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阿寧偷喝了自釀的桂花酒。
她醉醺醺趴在石桌上,指尖戳著月亮倒影:“楚命,我給你改個名吧?”沒等他答話又癡癡地笑,“叫…叫長留,長長久久地留……”
楚命去扶她,反被拽著跌坐在竹席上。阿寧滾燙的額頭抵著他肩膀,呼出的酒氣里帶著桂花香:“我總夢見個玄甲將軍,心口插著斷簪……”
夜風突然靜止。
楚命望著她濕潤的眼睛,某個稱呼幾乎要沖破喉嚨。阿寧卻突然伸手遮住他的眼:“別這么看我,像要哭似的?!?
月光把影子揉成一團,遠處傳來零星的犬吠。直到阿寧呼吸變得綿長,楚命才敢輕輕撥開她散亂的額發——那里本該有枚花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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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雪落下時,楚命在鎮上的書鋪找到半卷殘譜。
掌柜說是前朝舊物,里頭夾著張泛黃的藥方。他盯著“雙生蠱”三個字看了許久,直到暮色染透紙頁。歸途經過鐵匠鋪,鬼使神差買了柄未開刃的短刀。
阿寧在院中掃雪,見他回來,舉著掃帚轉了個圈:“像不像話本里的劍客?”
楚命突然抓住她手腕。
“教我習字吧?!彼f,“想學‘蜜’字怎么寫。”
阿寧的指尖在他掌心游走,一筆一畫寫得極慢。寫到最后一捺時,楚命突然收攏五指:“你從前……”
“楚命!”村頭的王叔突然撞開院門,“山匪往這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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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照亮雪夜時,楚命正把阿寧塞進地窖。
“躲好?!彼麑⒛潜痰度M她手里,“我不喊你,別出來?!?
阿寧死死拽住他衣角:“一起躲!”
山墻轟然倒塌的巨響吞沒了她的尾音。楚命掰開她手指的剎那,零碎的畫面突然涌入腦海——火海、鎖鏈、墜落時糾纏的衣袖。
“沈……”他猛地頓住。
阿寧的眼淚砸在他手背:“你剛才想叫我什么?”
箭矢破空聲呼嘯而至。楚命本能地旋身將人護在懷里,后心傳來劇痛的瞬間,阿寧突然仰頭吻住他。血腥味在唇齒間漫開,記憶如決堤的洪流——
“楚命?!彼瑴I笑著,“抓到你了。”
地窖角落,那卷殘譜被血浸透,露出最后一行小字:雙生者,破命之日,即為重生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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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退去那日,石榴樹抽了新芽。
阿寧——或者說沈蜜,蹲在檐下煎藥。楚命披著外衫出來時,見她正偷偷往藥里兌桂花蜜。
“臣自己來?!?
“閉嘴。”她瞪他,眼尾還紅著,“本宮花了三輩子才把你撿回來?!?
楚命接過藥碗,在氤氳的熱氣里微笑。這一次,他嘗到了完整的甜。
“聽聞青銅門能窺見前世,不知是大夢,還是幻想…”
楚命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