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舍這一路上,裴夏都很沉默。
徐賞心的臉色也有些難看。
之前井幫修士抬回來的時候,徐賞心在院子里并沒有跟過去,孫廷峰的尸體她也沒見過。
直到今天去見許程風,她才第一次看到這副猙獰的死狀。
大哥有點不適應。
回到屋子里,坐了半天,又忍不住按住胸口,有點泛惡心。
裴夏隔著簾布,在另一邊看見了,笑道:“這就受不了了?”
徐賞心白了他一眼:“受得了才奇怪吧?”
“我之前在相府把楊詡頭打爆的時候,你怎么沒吐呢?”
“我……”
徐賞心話語一窒。
對啊,當時怎么沒覺得惡心難受呢?
“因為你覺得他該死,你也想要他死。”
裴夏話說的很平靜,聲音回蕩在女孩耳邊,讓她不自禁地低頭看向了按在桌上的長劍。
當時打死楊詡的,就是這把劍。
一片寂靜的屋子里,只剩下陸梨手腳爬爬的聲音,她攀著床沿就爬到了裴夏身上,跟個八爪魚一樣往他大腿上一抱,小嘴咕嘰咕嘰地嘟囔:“睡覺了,長身體。”
裴夏伸出手,輕柔地撫摸著徒弟的背,同時說道:“不要傷春悲秋了,殺人而已,你入了江湖,以后有的是刀光劍影。”
說教的話總歸讓人聽著不舒服,但徐賞心也知道,裴夏給她的都是經驗之談。
她只能撇撇嘴,倔強地還了一句:“既然人命這么賤,那你還對雪燕門的事情這么上心?”
“我那是對雪燕門上心嗎?”
裴夏抬起頭,目光越過屋子的窗戶,看向黑夜天穹上薄薄的光幕:“許濁風已經掌事雪燕門,可是大陣還沒有關閉,你覺得是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為了捉住兇手。
“所以啊,不抓到這個兇手,我們也沒法離開雪頂,”裴夏拂過陸梨柔順的頭發,微微瞇起眼,“而且得盡快,時間拖延一久,我怕讓北師城聞著味兒。”
這是正事,他們三個只要還在大翎境內,就談不上安全。
“那你有頭緒了嗎?”徐賞心問。
“有一點。”
照現在的線索來看,許程風會離開壽比,就是為了那件神秘的賀禮,而這件禮物,十有八九是馮昌海押送來的那個鬼女。
鬼族先天體魄強悍,幾具尸體上的五道血痕,也很像是手爪所致。
但鬼女如果是兇手,卻又另有幾點說不通。
一個在于,鬼女是如何殺了許程風的?
且不說實力是否允許,許程風的臥室里除了血跡,非常干凈整潔,完全不像是發生過打斗,更何況,鬼女殺人之后,又要怎么離開雪燕門的宗門主殿?
那地方高手可不少。
其次,鬼族據說是有一些人智,但這份智慧足夠和許程風勾結殺人嗎?鬼女又憑什么要幫助許程風呢?
最后,那鬼女形貌雖美,卻不與常人相似,而且行事習性更迥然不同,這么一個目標,居然能在雪燕門的搜捕下,始終沒有蹤跡?她怎么做到的?
“好了,天色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裴夏拖過一旁的被子,給腿上的陸梨蓋了大半,然后輕笑一聲:“至少,現在應該不會再有人死了。”
除了許程風死的奇妙,井幫修士與左山派的孫廷峰,他們都是被單獨引出客舍后遭人殺害的。
而現在,有許濁風坐鎮,雪燕門自然不會再執行此前許程風的命令。
兇手總不能闖進客舍殺人吧?
看著徐賞心走進另一邊的暖室睡下,裴夏也慢慢合上眼睛。
說來諷刺,他在雪頂本是睡不了的,但因為今天的命案,導致人心惶惶,激烈的情緒翻涌,反而讓他腦中的禍彘稍稍平靜了一下。
閉著眼睛,把頭靠在床欄上,漸漸地,竟然還真有幾分睡意襲來。
真不容易,看來老天爺也想讓自己休息休息,你看,今天耳房里的少鏢頭甚至都沒有打呼。
說起來,那鬼女就是長樂鏢局送來的,要不明天去問問馮席,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思緒一沉,裴夏難得睡下了。
這一覺睡到第二天卯時,最終是院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將裴夏吵醒。
裴夏晃晃腦袋,小心地把腿上正在嗦拇指的梨子放下,起身走進院里。
打開門,看到外面站著幾個雪燕門的弟子,裴夏第一反應是許濁風給他派來的幫手。
然后他就嗅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氣。
幾個弟子讓開身,露出了身后的一具尸體。
裴夏的臉色一瞬陰沉了下來。
是馮席。
一樣的五道血痕,從少鏢頭閉不上的眼睛處劃過,一直落到腰腹之下。
雪燕門給馮席的胯下蓋了一塊白布,但腿心的位置還是被浸染了格外深黑的血。
“裴公子,”一名弟子拱手說道,“人是今早在冰湖旁發現的。”
冰湖,那里離客舍很遠。
馮席怎么會在那里?是被人挾持的,還是……
裴夏想起馮昌海那張滄桑的面容,不禁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告知許前輩了嗎?”
“已告知,師祖讓我們轉達,只說此事絕與雪燕門無關。”
也就是說,與前兩個死者不同,馮席離開客舍,并不是雪燕門的手筆。
那,還能是誰?
裴夏坐在門檻上,一時沒有動作,低著頭沉思起來。
馮席只是區區一個長樂鏢局的少鏢頭,與今天雪頂上的所有宗門都沒有聯系,他為什么會死?
裴夏盯著馮席的尸體,目光尤其在他胯下白布上的深紅血跡上停留許久。
慢慢的,他開始意識到了什么。
原來如此!
這樣一來,大部分疑問就都有了解答,最后的關鍵,就在于許程風的死。
腦海中回想起昨天看過的,那個異常干凈整潔的臥室。
裴夏知道,自己現在只缺最后一塊拼圖,而這一塊,很可能被人有意隱藏了。
他看向雪燕門的弟子說道:“帶我去見許濁風吧。”
許濁風還在主殿,還在許程風的房間里。
裴夏來的時候,他正站在窗邊,叼著煙桿吞云吐霧。
腳邊是零落一地的煙灰。
裴夏也抽煙,不過因為習慣,只抽做工精致、更為昂貴的紙煙卷,他看一眼就知道,許濁風應該是在窗邊抽了一整晚。
老許自打上了雀巢山,就很少叼他的煙桿,有幾次煩悶撓頭,也還是克制住了。
而現在,他抽了一整夜,眉宇間的悲苦還是半點沒有散去。
他回頭看了裴夏一眼,沒瞧見他身后的徐賞心和陸梨,有些意外:“馮席剛出事,你就放心把她們倆留在客舍?”
“馮席死之前,我不敢,但現在,我確信馮席是最后一個。”
許濁風聽他的口氣,臉上表情一怔:“你知道誰是兇手了?”
裴夏回過頭,看了一眼仍舊躺在床上沒有動過的許程風的尸體:“還差一個關鍵的問題……”
他望向許濁風的眼睛:“許程風究竟是怎么死的?”
哪怕按照裴夏已經獲得的,最合理的推測,也沒法解釋許程風的死。
那這其中就一定存在某個他不知曉的隱秘。
煙斗里的煙絲驟然明亮起來,許濁風吐出一口白煙,許久之后才下定決心。
他緩緩說道:“今次雪頂,我許家雪燕門,已經讓你看了不少笑話了,按說我早該沒什么臉面上的顧慮,但這件事……無論如何,還請裴公子為我守密。”
許濁風伸手入懷,摸出一枚巴掌大的銀藍色玉玨。
伴隨著靈力的注入,靈力流光宛如穿花蝴蝶,將兩人包裹起來。
裴夏自己就是素師,立刻辨認出:“傳送法器?”
許濁風神色感慨:“不錯,這玉玨代代由我雪燕門掌門執掌,所連通的,乃是雀巢山真正的至寶,封存冰脈的冰池秘境。”
靈力飛旋,像是結繭般將兩人包裹進去。
裴夏眼前光影變換,在片刻的失重之后,他重新腳踏實地。
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堆疊著無數冰晶的地下空洞,以及空洞中心那片瑰美的冰池。
極寒之冰宛如一座座尖峰,在冰池中層次遞進,峰尖向前,簇擁著中心那一朵身姿舒展的碩大冰晶蓮花。
裴夏目光所及,忽然視線模糊了一下,他隱隱約約,似乎在那冰蓮的中心,看到了一點搖曳的火苗。
這就是雪燕門至寶冰脈?
裴夏剛想問,這和許程風的死有什么關系。
就聽見身后傳來了許濁風的聲音:“裴公子,請回頭吧。”
裴夏依言回首,看著映入眼簾的事物,他慢慢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