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下”觀念的基本內涵
天下之為天下,既為古來中國政治哲人政治思考與政治關切的對象,而平治天下或重建天下秩序又為其追求實現的最高政治目標,因此,天下的觀念實寄托了或體現著中國政治哲人最崇高的政治理想、情懷與信仰。那么,中國政治哲人何以會具有這樣一種政治理想、情懷和信仰呢?其實質性的意涵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可以從以下幾方面來加以理解和認識。
首先,中國古人所謂的“天下”,僅就其字義來講,它指的就是“天之下”。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天為至高無上者,天是世間萬物中最偉大的存在,如孔子曰“唯天為大”(《論語·泰伯》),意即只有天是最偉大的。因此,在中國古人的心目中,所謂的“天”,乃是指那最崇高和博大者,而由上天所覆蓋和由大地所承載的“天下”,也就具有了最廣大普遍和涵蓋一切(人類全體和自然萬物)的意味了。
其次,天下觀念亦與中國古人對“天”的信仰密切相關。古代中國有一種可以追溯到上古三代的、源遠流長的本土宗教信仰,那就是對上帝或天的崇拜和信仰,尤其是西周(公元前1046—前771年)以來,對天的信仰可以說占據了中國人傳統宗教信仰的主導地位,而且,這種傳統的宗教信仰具有強烈而鮮明的政治性。一方面,周人深信人類由上天所生;而另一方面,周人亦認為皇天(或昊天)上帝乃是主宰和支配世間一切的至上神,其意志和命令決定著天下王朝的興亡更替。天下的統治者或王朝之天子乃是上天所生的“元子”,元子受天所命而統治天下,然而,王朝統治者應以“德”配天受命,統治者一旦失德,皇天上帝便會更換“元子”,更命有德。問題的關鍵在于,天命不是永遠固定不變的,上天只將天子之位和統治天下的正當權力與資格授予那些有德之人,天子失德,天命便會發生轉移。正是因為這樣一種對天命的敬畏和信仰,使周初的統治者產生了一種關切民生疾苦的政治憂患意識,這一政治憂患意識以敬德保民或明德慎罰為其核心理念,成為后來占據中國傳統統治思想之主流地位的儒家德治主義和民本主義的濫觴或源頭。
第三,降至東周列國,也就是春秋戰國之世,周天子權威衰落,周代建立在血緣宗法分封制基礎上的政治秩序及其禮樂文明趨于解體和崩壞,在此歷史背景、趨勢和條件下,諸子百家之學術思想勃然興起,蔚為大觀,雖然各家主張不同,但其興起的原因和目的都在于要挽救其所處時代的政治亂局和社會面臨的各種危難禍患。為了這一目的,他們說古論今,探究天人關系,而被置于天人古今觀念框架之核心地位的正是“天下”。
第四,中國古人所謂的天,具有各種不同的含義,它有時指主宰世間萬物和人類命運的至上神,有時指人間道德義理的本源,有時指化生萬物并具有自身運行法則的自然過程,有時指客觀性的物質存在和物理現象。但不管怎樣,中國傳統諸子各家的學術思想流派卻有一個相當一致的通見共識,即包括人類在內的世間萬物生息繁衍、共生共存于天地之間,無不受到上天的無私覆蓋和大地的無私持載,天地運行不息,化育萬物,具有無限博大、包容、無私的特性和品格,人間的統治者治理天下理應像天地那樣博大包容和公正無私。
最后,僅就其政治含義而言,中國古人的天下觀念,其含義實“略近歐洲中世初期之世界帝國”[2],而與古希臘的城邦理念與近代民族國家的觀念都極為不同。在歷史上,籠統模糊的天下觀念也許造成了中國人“缺乏國際觀念”和“民族思想發育不良”等問題[3],然而,把它放到今日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中加以重新審視,我們也不難發現作為一種政治信仰的天下觀,它所包含的公正無私之根本政治價值訴求及其所蘊含的大同主義、普世主義或世界主義之普遍性的社會政治理想和人類主義情懷,無疑又具有十分可貴的合理價值。誠如熊十力先生所說,由中國人視“中國”或“天下”為一“最高的文化團體”這樣一種“愛和平,貴禮讓”的“國家”觀念擴充出去,乃至“人類都依著至誠、至信、至公、至善的方向去努力,可使全世界成一個最高的文化團體”[4],個中意味,的確值得我們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