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蒙與摩登:現代中國敘事散論
- 程小強
- 5175字
- 2025-04-28 19:18:22
緒論
在閱讀中國現代文學的過程中,我常常會面對一些一時半會兒并不能解決的問題。即以魯迅而言,考以古者圣賢的選擇,他們或處廟堂之高身懷治國安民抱負,或處江湖之遠而立意福澤蒼生。以魯迅所受教育及日后職業選擇而言,他大約認可這一傳統中國知識人的選擇。科舉式微,魯迅遠赴東洋學習醫術,若按這條路走下去,順乎一般中國人的生存理想或成就一代名醫。魯迅赴日,面對的是一個強勢崛起、對中華虎視眈眈的國家,但赴日生活數年間又不乏溫暖的人事及生命細節,同時代留日群體的日本體驗并不像后來所放大與想象的那般痛苦。那些留日期間溫暖的人事仍培植與強化著魯迅自少年時代以來在家庭敗落過程中滋養的生命韌性。如此矛盾的環境疊合少年以來艱窘的生命體驗,進而引發選擇過程中的糾結自在情理之中。這必然促使魯迅做出新的人生調整。數代學者已關注到日本體驗對魯迅的影響,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然而,所謂至今仍無法考證的“幻燈片事件”多少有修辭的成分,將一個人做出的關乎人生的重大選擇僅僅建立在一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件多少還是有點牽強。愚弱的國民并不是在日俄戰爭中才有的,魯迅的寫作及中國文學內外的記載都在顯示愚弱已成為國民常態之一種,魯迅后來回憶并強調“幻燈片事件”的巨大影響多少有些新歷史主義所言敘事的味道。在日本,魯迅顯然經歷了比較漫長的思考,并在1906年做出棄醫從文的選擇。多年來,學術界和一般知識普及幾乎在無限擴大魯迅棄醫從文的意義。其實,按照魯迅的新舊教育經歷、成長體驗與敏銳早慧之心思,即使從醫,大約未必會妨礙一位偉大思想家的誕生,況且醫學的救死扶傷職責與文學的啟蒙療救視野多有相通之處,更何況突破專業局限跨界從事文學創作本來就是現代中國文學的常事。實則,由醫而文并不全然意味著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全新魯迅的誕生,我們必須重視魯迅在辛亥革命以后歲月里的人生規劃及實踐,即他仍然上居廟堂為國事而勞心勠力。此番由文而仕的生活—職業選擇其實為世人所熟知,但相應的無視或是教條式理解也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其實,無論魯迅的思想意識與文學理想超前于辛亥革命以來的中國社會多少年,然而他畢竟也只是時代煙塵中的一粒而已,后來獲得的思想與啟蒙巨子身份與他作為一個辛亥革命以來的普通中國人的職業選擇并不沖突。哪怕一個小小僉事并非所有收入來源,但魯迅能在那么多年的日日點卯中堅持下來,由此可見這份差事對他而言仍然是重要的,即如其后來失去這份差事時的心情并不輕松無謂。
如果十余年僉事職業僅僅是個差事,那倒也罷了。若再細究之,十余年的中國高等公務部門干事的生活確實影響到了魯迅的文學創作。回到晚清民初的思想文化場,晚清以來的文化傳播、文學譯介、西學東漸等進行數十年,稍后的新文化運動與新文學運動漸次興起。后來者看到的大都是西學影響,進而從晚清時期的“人的自覺”與“文的自覺”話語中找尋近似的資源已是固化思維。這樣的探尋路徑是有其道理的,也早已成為學術共識。但若再聯想一個常識,即一代五四啟蒙先驅者大都幼承庭訓,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功底,青年以來憂憤于民族國家的積貧積弱,他們身上擔負的中國傳統文人治國平天下的責任與啟蒙時代中國的距離大約僅一步之遙。再試想,一個什么樣的事業和一個什么樣的崗位最符合他們的身份與理想?毫無疑問便是與官方、政府的合作。相比起進入民國大學當著名教授,入值官署是將個人融入時代大潮的最優途徑。這也是為什么盡管歷史敘事中的北洋政府如此黑暗反動,而那時的不少文人卻大都有心入值官署。看起來矛盾的事情,實為兼善之選擇。既然入值官署,那在其位謀其事的具體表征最應該是在一個不同于封建帝制時代的現代政府中,竭盡所能地治理國家,讓國家通過有效的治理走向現代、富強、文明、科學。有了這樣的出發點和使命,我們便看到了魯迅及其文學創作對辛亥革命以來的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治理現狀及治理能力的不滿。這是啟蒙文學的視野,也是中國傳統知識人再平常不過的選擇。
概言之,魯迅在其小說及雜文中對辛亥革命以來各個層面的中國治理現狀極其不滿,指出此類治理逆歷史而動,反人性、反科學、反倫理、反道德及違背現代法理,乃至對傳統中國“吃人”的社會本質無法做出有效應對。這些社會治理所涉問題包括歷史倫理、鄉村社會結構、弱者命運、青年男女解放、國民性、無效抗爭、公序良俗、心理結構、權力結構、日常生活、農村破產、鄉村流氓的改造及知識分子人格等。魯迅的全部創作事實上在國家治理層面上,否定了辛亥革命以來的舊的治理模式和社會結構。本著所論啟蒙諸文關乎宗法制時代的鄉村治理危機、青年男女解放問題、革命時代的鄉村一體化危機、個體的自我救贖問題,至于啟蒙主義在革命退潮后(“后革命時代”)的社會歷史—人心人性結構中仍有的強烈的現實性,成為鑒照每一個時代的中國治理不足的一面巨幅鏡子,尤其是各個時代的啟蒙者對中國農民生存問題的關注尤見出一個時代矛盾的尖銳與知識分子的良知。
對于啟蒙主義,仍有一些問題需要交代。我從中國治理危機角度來思考魯迅與現代中國社會的關系,與啟蒙主義話語主導下的文學史、思想史并不沖突。啟蒙是晚清民初以來國門開放后西學東漸、文化傳播、民族國家走向現代之際的歷史選擇與必由之路,也是少年中國成長過程中的重大收獲,魯迅的文學與人生由此選擇了在啟蒙話語下探究中國的方式。只是在具體的探究過程中,現實的鮮活性肯定不是一個主義、話語所能涵蓋的,魯迅的思考即遠超啟蒙這一概括性的時代主潮。在中國治理視野及現實主義文學評價的時代性層面,魯迅獲得了與同代人的比較優勢。隨著革命時代的基本終結,魯迅文學評價標準也發生了重大變化。20世紀80年代以來,思想魯迅代替革命魯迅的評價標準確立,魯迅文學的超越性論調獲得深度闡發并影響了數十年的魯迅研究、閱讀與教學。其實,若從魯迅經典地位的確立過程來看,無疑是辛亥革命以來的時代及相應的時代性文學評價標準確立了魯迅的文學地位和意義,20世紀20年代末,太陽社攻擊魯迅等一代五四作家的過時論也是基于時代環境變化而發出的,偏頗與意氣之爭即來自魯迅與革命主潮不太貼合。就此而言,魯迅評價中時代性應是第一位的,而后來的超越性標準具備衍生特質,是魯迅對辛亥革命及五四至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深刻發現在各個新的歷史條件下的重釋而已,實在不應過于夸大與迷信任何作家的任何超越性的意義。任何一個時代的問題總是新舊雜陳,新問題還得由具體時代親歷者去發現、總結、思考與解決,所謂跨代超越性地解決了某些問題或者超前思考了某些問題等相應評價話語是靠不住的,因為這些工作不可能經由夸飾魯迅的超越性文字—思想意義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事實上這一做法也是完全不靠譜和不負責任的。由此引出魯迅文學的意義問題。他對自辛亥革命至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的觀察深廣度及思考敏銳度是其同代人無法企及的。這奠定了其文學(史)地位,這也再次強化了魯迅文學的時代性意義。若按超越性論調將魯迅寫作的創作初衷及意義歸置于百年以后的目下,那是誰都無法接受的。
20世紀20年代以來的中國,啟蒙成為一種思想方式。啟蒙被認為是思考20世紀中國問題的一種切入方式,若就具體思想發生及行進而言,啟蒙主義更注重過程:“啟蒙”是個動詞,過程本身吸引了更多的關注。對一代先驅者而言,他們對啟蒙的結果并沒有太過清晰的估量,反之,啟蒙在五四及20世紀20年代呈現出的更多是面對紛繁蕪雜的中國社會問題時的無力感、無效感。進而言之,誠如現代性概念之濫用,啟蒙是個籠統且又相當抽象的概念,這樣一個主義式的概念確乎不能解決一攬子社會問題,而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社會問題顯然更為具體、迫切、堅硬、棘手,直至觸目驚心、駭人聽聞。也就是說,寫下“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魯迅從不缺乏傳統文人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家國理想,不缺乏中國士大夫為國為民的獻身理想,甚至魯迅一生對之做出了重大堅守。至于“首在立人”“掊物質而張靈明”“拿來主義”及后來的個人主義、鐵屋中吶喊也都屬于思考方式或技術路線。這些方法論與世界觀往往相互交雜而幾乎難以辨析。對棘手的社會問題,魯迅的啟蒙主義并沒有提供一份出色的路線圖,遑論科學主義話語興起之際的科學論證。這也透露出啟蒙中國總是偏于感想、理想、思想和抽象,偏偏最缺少一份出色的實踐。在稍后更加務實、目標清晰、行動有力的革命時代,啟蒙話語遂輕易地退居幕后。這也是魯迅一生拒絕當導師也拒絕給青年開書單的原因:他發現了太多的中國問題與相應的治理危機,他憂心并提出了如此巨量的問題,而發現實際能得到解決的寥寥無幾。對于引導年青一代知識分子治國平天下與積極治理中國問題,魯迅嚴重欠缺底氣;魯迅終其一生也沒有為這些問題開出過幾張藥方,而一般導師的重任恰在于巧引善誘。這樣一位不開藥方而只“引起療救注意”的人又怎么去當一位合格的導師呢!
本著探討的另一個問題是摩登話語。啟蒙之后,對中國文學影響最深的固然是革命話語,但若細究之,則百年文學的抒情幾乎深入肌理,而摩登話語最大限度啟迪了中國世俗人生的現代審美、生命、消費與生活意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學術界對摩登話語研究多見力作,吳福輝、解志熙、陳思和、李今、陳建華、張勇等學者的論著從多個方面對摩登話語/主義做出了重要推進,其中,現代中國時期的海派文學是研究重點。在海派文化與文學研究方面,李歐梵的名著《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極具代表性。該著作將海派文化作為觀照海派文學的大前提,極為豐富地展示了海派文化的生成空間,其中所談上海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文化創造、出版業、商業消費、文娛活動及都市閑人對海派文學的影響都極富創見。李歐梵盡管在文獻史料上多有發現,受文化研究影響的都市文化拓展也新見迭出,但仍忽視了20世紀20年代現代中國科技發展對市民日常生活的巨大影響。與之相較,歷史學家黃仁宇在其長篇小說《長沙白茉莉》中對20世紀20年代以來包括科技、現代城市建設、工業生產、新式交通、公寓生活、生理衛生等在內的新科技影響下的都市市民生活做出了生動的敘描,此類還原別開生面,小說讀來真實可感、可信。這些科技力量也是20世紀30年代劉吶鷗、穆時英的小說寫作中一再呈現的對象。到了淪陷時期,摩登話語遭遇“低氣壓的時代”。在20世紀30年代聲光化電式的呈現之后,世俗生活遭遇亂世折磨的危機成就了蘇青的自敘傳寫作,在一個憂懼困窘的時代里謀生之艱、世態之炎涼、生命之可怖被敘寫得相當真切。本著談蘇青也為破解一個謎團:張愛玲創作上的巨大光環絕不應該遮蔽了蘇青的獨特性。現代中國以來著名學人、作家錢鍾書在淪陷時期的上海開始創作小說《圍城》,小說寫就十之七八之際,日本投降,抗日戰爭很快勝利了。1945年8月之前的《圍城》創作大體沿著海派文學摩登調、俏皮風、游戲感與欲望文學的路子走,可抗戰勝利促使錢鍾書很快啟用自己所熟稔的存在主義等人本主義文學思想來匆忙填補和扭轉海派慣常的摩登寫作風。所以,我們看到《圍城》最后十之二三部分多見嚴肅的人生啟示。此類摩登話語在20世紀40年代的多維多面發生同構了現代中國文學的豐富性。
如果從王德威在其名著《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中所言海派文學傳統來考察,摩登話語的行進方向著實大有可觀。張愛玲一生寫作斷不離民國上海中心,上海在張愛玲筆下具體化為電影院、林蔭大道、舞廳、購物商場、有軌電車、游樂園、跑馬場、公園、現代醫院、藝術教育設施、公寓生活、美食美妝等現代新式生活場景,新的科技讓上海人步入現代文明的生活形態。《愛憎表》再現了張愛玲對上海的物質欲望、技術革命所帶來的生命意識覺醒與生活上的滿足,而民國上海的摩登景觀就此作為遺韻與遺恨走向了晚期美居時期的張愛玲那里,張愛玲的晚期寫作使民國敘事內涵與質感大大強化。相較而言,王安憶在其名著《長恨歌》中繪制了一場上海摩登頹靡調的跨時代傳承圖景,勾勒了一個年輕女子不顧廉恥,就像變色龍一樣游走于每個時代并志得意滿而毫無反思的心態。同樣令人頗感意外的是,葉兆言在其近作《刻骨銘心》中,對民國南京的欲望頹靡進行觀察時,不顧南京歷史至暗時刻里的慘烈而過于夸飾欲望頹靡與醉生夢死的日常化。這些都必須做出深刻反思。
在筆者的觀察中,摩登主義并不完全造就了欲望頹靡世界,實則在“荒淫與無恥”之外仍有“嚴肅的工作”且多有正確的人生、人性啟示。考以20世紀2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豐富的革命文學寫作、20世紀40年代延安文藝走向文學主流,即使在20世紀末以來的民國敘事中,革命作為“嚴肅的工作”的呈現仍極具砥礪中華民族氣節與中國人民愛國主義情懷的重大功用。《雁城諜影》《紀念碑》的寫作真正再現了歷史的豐碑,一群沉浸于青春、幸福、愛與美的浪漫歲月中的男女青年,在遭遇抗日戰爭后沿著中華民族歷史道路前行,在浴血榮光的生命隕落過程中讓中華民族獲得了新生。就此而言,民國摩登頹靡腔調著實應該停歇了,也真的該走一條重返民國敘事的正確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