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蒙與摩登:現代中國敘事散論
- 程小強
- 6144字
- 2025-04-28 19:18:22
寫在前面
2022年深冬,我的老友程小強,把他剛剛殺青的書稿《啟蒙與摩登——現代中國敘事散論》從微信上發送給我,囑我作序。對此,我并不意外,也沒有推辭,畢竟在此之前,他已經數次提出過作序之請。既然他心意已決,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然而,在他初提此事之時,我是深感意外的。這份意外,細究起來,大致分兩個層次。第一層意外是:區區在下,何足蒙此錯愛?我雖忝列大學中文系,卻才疏學淺,始終未入學問之門,豈敢給他人寫序?我自己都做不出什么學問來,有什么資格對別人的學術研究說長道短?我的序文只會給朋友的書“減分”,絕不可能“加分”呀!第二層意外是:我真的沒想到,我在小強心目中竟然如此有地位、有分量!成年人都知道,“朋友”這一美好字眼早被濫用了,每個人的通訊錄、朋友圈里都有成百上千個人來共享朋友之名,然而有朋友之實的,能有幾人歟?小強顯然是真心誠意地把我當成他的朋友,因為他毫不猶豫地把他焚膏繼晷、嘔心瀝血寫成的文稿毅然托付于我,還要把我的淺薄想法、粗陋文字同他的文稿綁定,共同流布世間,毫不顧慮我的序文可能拖累、埋沒他的心血之作。在高度理性化的現代社會中,在所向無敵的現代性洪流里,小強這一選擇,當然是極其獨異的,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在他這個不易為人所理解的選擇之中,難道絲毫沒有魏晉風度之余響、《世說新語》之古風?
當我在案頭翻開《啟蒙與摩登》打印稿,未及拜讀,便對著一盞孤燈,情不自禁地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了。我與小強結識、訂交,大概已有八年了。2015年4月上旬(具體日期忘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然一時興起,應聘了某所“一本”院校的文學院。文學院所有專業的試講,統一安排在一個下午。應試者逐一進入面試現場,去接受評委們的集體審視,其余人則在旁邊的房間里等候。現當代文學專業排在最后,枯等之際,我和小強自然而然地聊起來,互通了姓名。我是最后一個進去講的,天已經黑了。小強本來講完就可以走了,但他沒走,而是等我講完,共進了晚餐,飯后還在賓館里聊到午夜時分。分別后,我們各自回家等著錄用結果。那一次,現當代文學專業錄用名額是一個,競爭者則有三人,看上去并不算“白熱化”,然而終究要產生兩個失意者。小強認為我會被錄取,理由是我的母校北京師大比他的母校陜西師大排名靠前一些。而我覺得,幸運兒一定是小強,因為他發表的文章更多,刊物級別更高。無論幸運兒是誰,反正都是出自我們這對“新結識的伙伴”(王汶石語),總是值得彈冠相慶的。然而,事實證明我倆都想多了,幸運兒既不是我,也不是他,原來我們就是那兩個必然要產生的失意者。真是哭笑不得!我呢,只好留在原工作單位,打消了變換門庭的妄想,小強則簽約寶雞文理學院,獲得了他的第一份大學教職。“舊事真成一夢過”,這個亦真亦幻、略有意味的“華北應聘故事”匆匆落幕,消逝在時光深處,在我和小強的記憶中慢慢風干、泛黃。
寶雞文理學院是所謂的“二本”院校,平臺不高,資源有限,然而并不能限制有志氣、有才華的人脫穎而出。折戟于“一本”面試場的經歷,并未讓程小強一蹶不振,他迅速振作起來,立足于現實條件,潛心研讀,埋頭筆耕,很快就做出了成績。他在2017年出版了22萬字的《溯本與還原——現代文學名典再解讀》,僅僅時隔兩年,又推出了24萬字的《張愛玲晚期寫作研究》。除專著外,他每年均可在CSSCI期刊、中文核心期刊發表不止一篇文章,身在高校的人都知道,這當然是并不亞于甚至高于專著的學術創獲。至于在今日高教生態中高于一切的科研項目呢?國家社科基金,他立項了;教育部課題,他斬獲了;陜西省的項目,他也拿到了。事實勝于雄辯,數據不會說謊,小強的學術產出,論質量,論數量,論效率,在國內“二本”中是居于前列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其實,細究起來,完全可以說,在“一本”乃至“雙一流”高校中,程小強的水準和成績亦非廣大“青椒”之常態。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吧,來自大西北的小強,正如一個身強力壯的“麥客”,緊握著、揮舞著一柄趁手而鋒利的學術之鐮,快速行進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黃土大塬上,刀光所至,“麥子”應聲而倒,倒下的麥子越來越多,手中的鐮刀越磨越利。我早就看不見他的尾燈了,你說我怎么好意思觍著臉給他寫序呢?八年前“同臺競技”又一見如故的兩個同齡人,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
在我眼前打開的這部書稿,已經是程小強呈送學術界的第三部著作了。不難發現,該書具備顯豁的主題,蘊含著鮮明的特色。其顯豁主題,是主要聚焦于現代中國文學中兩種重要的傳統——啟蒙話語/敘事、摩登話語/敘事,兵分兩路,火力全開,闡發和厘清同一種話語/敘事的諸多面相、繁復流變。其鮮明特色,是精心選取有文學價值或文學史價值的作品或形象,去多角度、多側面地勾勒和展現話語/敘事的多元化、豐富性。換言之,即:本書談的是大話題,下的是細功夫,以話語/思潮為經、為“面”,以作品/形象為緯、為“點”,經緯交織,點面結合,織成一幅既尊重學術公論又頗具個人色彩的研究圖景。坊間書籍多矣,其中亦不乏巨冊長編,然而能夠展現一種別具一格的研究圖景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并不多見吧?
眾所周知,“術業有專攻”,任何一位學者都不可能真正做到“文武昆亂不擋”。程小強之所長,不是對20世紀中國的啟蒙、摩登話語/敘事做出全景畫式的宏觀把握,而是在廣泛的涉獵中,憑借藝術鑒賞力和學術洞察力,敏銳地發現有價值、有深度的文本,深入文本之肌理,探尋“文心”之所在,悉心提煉特定作家對于文學傳統的“響應”方式,細致歸納文學話語對于具體文本的燭照之效。換言之,程小強更擅長通過個案之“點”去認識歷史之“面”,憑借文本之“緯”去把握話語之“經”。這種學術特色,早在他的專著處女作《溯本與還原》中便初見端倪了。令人欣慰的是,他從未盲目追隨學界的某些風潮,從未在千帆競發的學術航道上迷失方向,而是始終保持了對自身優勢的清醒認識,數年來不但未曾捐棄自己的學術強項,反而將其磨礪得更強了。當我打開《啟蒙與摩登》,從目錄到正文,從觀點到論證,一頁頁、一段段、一行行,對我形成了持續而猛烈的沖擊。小強涉獵之廣、視野之大、用工之勤、閱讀量之巨,都足以令我汗顏,令我肅然。通讀全書之后,我覺得,小強早年確立的、發軔于《溯本與還原》的“細讀”功力和“重讀”志趣,在今天已然初步臻于洞幽燭遠之境了。本書所研討的作品,時間上兼顧現代、當代,空間上跨越西部、東部,文體上包含小說、散文,既有那些久經文學史淘洗、早已程度不一地實現了經典化的作品(包括《祝福》《離婚》《傷逝》《圍城》《遲桂花》《小二黑結婚》《白鹿原》《長恨歌》等),也有未經時間充分考驗的、文學史地位尚無定論的、雖未經典化卻有典型化意義的文本(包括《紀念碑》《七步鎮》《秦嶺記》《刻骨銘心》《雁城諜影》《問道知源》《長沙白茉莉》等),各自匯聚為一個系列,大致構成了兩種寫作路向。
上述兩種寫作路向,相互之間當然存在著有機的聯系,實不可截然分開,但是它們仍然有區別、有偏重,正如兩面不同的鏡子,映照出文章作者不同側面的學人風采——對經典名作的“重讀”,優先體現的是程小強充沛的學術勇氣,對非經典作品的“細讀”,則首先折射了程小強開闊的文化眼界。如果一部專著同時展現了學術勇氣和文化眼界,那么它就已經堪稱合格的出版物了。然而,生逢偉大的新時代,無論是程小強本人,還是我也忝列其中的友人們,都不會允許他僅僅在合格線上止步。事實上,小強沒有讓諸位師友失望,他精心結撰的《啟蒙與摩登》,在學術勇氣、文化眼界之外,還展現了另外一些有價值的維度。序言畢竟不是審讀意見書,無須面面俱到,限于篇幅也限于學養,我只選擇對我觸動較深者,掛一漏萬地談一兩個方面。
觸動我較深的第一個方面,是程小強書中那些層見疊出、新穎犀利、靈光乍現的大小論斷。這些論斷,有的是某一章或某一節的總論點,有的是某個章、節內部的一個分論點,有的是行文過程中的一個小結論,形式不一而足,但往往都讓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我不妨隨手采擷幾處以饗讀者,以求達到管中窺豹之效——“解構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就是在否定啟蒙時代”;“革命的首要問題是人:什么樣的人以什么樣的態度搞革命”;對賀老六之死,祥林嫂負有重大責任;《圍城》的諷刺手法其實捉襟見肘,往往或無中生有,或無事生非,或以點帶面;陳忠實缺乏創作天賦,《白鹿原》是他“強力為之”的結果……在《啟蒙與摩登》中,此類新見、高論甚多,幾乎達到俯拾即是的地步,而且這些見解絕不是脫口而出的“金句”,更不是凌空蹈虛、空穴來風,而是始終牢固而穩健地建立在翔實的材料、縝密的論證之上。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強對《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小芹母女形象的解析。我早年初讀《小二黑結婚》,讀到“小芹卻不跟三仙姑一樣:表面上雖然也跟大家說說笑笑,實際上卻不跟人亂來”,心里隱隱覺得不大對勁:小芹是抗日根據地新青年,“不跟人亂來”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怎么還值得趙樹理刻意表揚一下?作為小說主角、正面形象,小芹的道德底線竟然只是“不亂來”,這底線是否太低了?小芹同男青年們“說說笑笑”,尤其令我不適,總覺得她不夠文靜和“矜持”,不大像我心目中玉潔冰清的“村花”。可見,所謂“問題意識”此時已在我心中萌發了,但是一向不求甚解的我把問題輕輕放過了,與學術發現失之交臂。然而,程小強卻窮追不舍、不依不饒,他深究文本,小心求證,替我把如鯁在喉的話說出來了:“小芹與三仙姑不存在價值觀、道德觀上的根本分歧,小芹至少默許了其母與兩代青年們的非道德化交往”,“如果沒有小二黑出場,且不計革命因素,小芹大概率要沿著三仙姑的路子走下去”。這一論斷,是令人信服的。
觸動我較深的第二個方面,可能比第一個方面更重要,那就是程小強對于歷史題材文學創作問題的思辨,或曰對于歷史小說應當“寫什么”和“怎么寫”的追問。這一思辨和追問,折射了程小強的歷史意識、責任倫理,反映了他審視和衡量文學作品的“標準與尺度”(朱自清語)。在本書中,小強討論了王安憶的《長恨歌》、葉兆言的《刻骨銘心》、王小鷹的《紀念碑》、上官鼎的《雁城諜影》,這幾部作品的共性是它們均與民國歷史存在密切關聯。《長恨歌》已然經典化了,歷來的研究者基本眾口一詞,一致贊譽該書對張愛玲美學的傳承和光大。然而小強卻敢于力排眾議,他尖銳地指出,《長恨歌》的人物、故事和風格,縮減了“上海摩登”的內涵,窄化了上海敘事的格局,抽空了歷史的豐富性,那種“將頹靡情調演繹成摩登時代最重要的精神遺產并將之普泛化”的寫法,僅僅提供了一種單一而偏狹的思想向度。小強嚴厲批評了《刻骨銘心》,將其稱為“歷史虛無主義的新樣板”。他之所以下此斷語,原因主要不是該書以大量筆墨描摹了風月之事、床笫之歡(這些當然能寫,“文學是人學”,可以表現人性、人情的一切方面),而是在于“面對多數歷史大事件時幾乎蜻蜓點水般掠過,有關‘刻骨銘心’的歷史敘事不到文本的十分之一”,歷史風云不是作家嚴肅書寫、正面表現的對象,而淪為升斗小民之蠅營狗茍的虛浮背景。其實,《長恨歌》《刻骨銘心》絕非文壇“孤例”,它們反映了幾十年來恒河沙數的歷史題材小說、影視劇的共同癥候,代表了后革命/后冷戰時代的歷史敘事的“主流”寫法。這種寫法本來應當是歷史題材創作的“支流”,然而因緣際會、世事難料,支流反而喧賓奪主,上升為主流。該主流的存在和盛行,遠非一日矣,儼然已成為歷史書寫的題中應有之義,被許許多多人無條件認同,也讓有識之士深感無奈,若對其進行質疑和批判,反倒顯得費力不討好。然而,小強偏偏不怕費力不討好,“雖千萬人”,亦敢于對歷史虛無主義亮劍。高度符合小強之期待的作品,是《紀念碑》和《雁城諜影》。這兩部小說巋然屹立在《長恨歌》《刻骨銘心》對面,構成另一種更具精神高度、更有啟示性的文學景觀。《紀念碑》有效地瓦解了《長恨歌》文本中隱含的一個虛妄、片面的大前提——“上海敘事等同于上海摩登寫作”,通過激情燃燒、生動鮮活的革命敘事,“全面繼承并拓展了上海敘事的格局”,“反駁了摩登敘事長期以來的不負責任的妥協論調”。《雁城諜影》旨在“用正確的歷史觀來審視”抗日戰爭,該書高度尊重史實,遵循寫實法則,“嚴格依照47日作戰的時間表”,工筆細描了慷慨悲壯的衡陽保衛戰,“追念這場戰爭中每一個鮮活的生命”,“還原每一個鮮活個體的生死細節”,對每一位“付出努力與犧牲的仁人志士給予應有之尊重”。《紀念碑》和《雁城諜影》共同的可貴之處,是讓小說筆法服從、服務于史傳精神,而非用小說筆法遮蔽、消解史傳精神,成功地實踐了“以歷史拯救文學,進而決定文學價值的寫法”,而這種寫法正是程小強在他心中樹立的精神標桿、創作圭臬。誠然,《啟蒙與摩登》的大部分章節都對我造成了不小的震動,但是我必須承認,該書對于上述幾部歷史題材長篇小說的評論,對我的沖擊尤其強烈,因為我從這些文字中體察到了一位以文學研究為“志業”者所持守的文化信念、家國情懷。無論中外,無論古今,擁有文學知識、理論素養的文學從業者多矣,但能把知識、理論“內化”為信念、情懷并且頑強恪守的人并不多,我認為程小強就是后者。如果他同很多人一樣,僅僅滿足于知識的鋪排、理論的操演,毫不在意文學生產的“用心”和“效果”,那么他就不會頂著壓力突破“人情世故”,去指斥健在名家所寫的《長恨歌》《刻骨銘心》。如果他同很多人一樣,“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魯迅語),那么他就會得過且過、就事論事,文本“寫什么”就分析什么,把論文寫出來且發表出來便萬事大吉,根本不會去審視文本是“怎么寫”的,更不可能因“怎么寫”的問題而憤怒。訂交以來,我已經拜讀了程小強的多部著作、多篇論文,我可以確信,他沒有像很多人那樣淪為一個“萬事不關心”、只汲汲于“成果”和數據的學術工匠,而是始終保持了一位知識分子應有的血性和良知,他不允許自己的科研事業異化為單純應付考核、折算為KPI的功利化勞動,他力求讓自己的論著承擔應盡的社會責任,實現應有的精神價值。尼采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文學如此,文學研究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人的文學研究,如果能夠展現“以血書”般的真誠、熾熱、高邁,那就一定可以受到讀者的鐘愛,贏得學界的青眼,絕不會落入“恨無知音賞”的境遇,畢竟“以血書者”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我這篇拉拉雜雜、言不及義的所謂序文,浪費了讀者不少時間,終于到了收尾之際。任何一本著作都不可能完美無瑕,《啟蒙與摩登》自然也不能例外,然而,整體觀之,這確實是一部有創見、有分量、十分嚴肅的著述,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之林,或可占據一席之地。本書在“技術”層面上可能存在某些小疵,但是無礙于全書的探索性、創造性、人文性,也無法遮蔽作者的思想光芒、學術激情、研究造詣。衷心感謝小強讓我對書稿先睹為快,讓我提前獲得一個寶貴的學習機會,但我顯然還沒有完全讀懂、讀透,待到書稿印成鉛字之日,我一定會反復摩挲、一再重讀,從中不斷獲得新的啟悟。《啟蒙與摩登》是小強學術之路上的又一塊界碑,他當然不會駐留此處、裹足不前,他會迅速離開這塊界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下一個路標。我對小強仁兄的學術道路深感欽佩,更對他的研究實績衷心折服。我當然不可能跟上他的步伐,我所能做的且樂于做的,就是一直凝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
張慧強
2023年2月20日于重慶涪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