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漢清議與士人文化新變研究
- 孫立濤
- 4889字
- 2025-04-28 19:56:01
第一節 前人對清議的關注與研究
在中國歷史上,清議傳統起源很早、存在很久,歷代文人學士對此傳統多有關注、提倡和運用。三國時期,魏國曹羲在《至公論》中首倡“興化致治”離不開清議在社會風俗上的引導。晉代,傅玄對清議與統治思想的關系略有探討,衛瓘對鄉邑清議在選官任人上的作用稍有討論,劉頌則提倡清議對名士培養的作用。唐代,張九齡對清議與名士氣節的關系也有過論述。[1]宋代,司馬光對東漢末年黨人清議失敗的原因有所談及,[2]沈作喆分析了晉代品藻活動與東漢末年黨人清議的關聯。[3]元代,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時,對東漢末年黨人清議及其人物稍有論述。[4]明代,呂坤對清議的弊端有所述及。[5]到清代初年,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一三“清議”條中敘述了先秦漢魏六朝時期的清議傳統,并舉例說明清議對王治與社會風俗的引導作用,其中提到:“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6]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論及官德時,對清議的作用也倍加推崇。[7]其后趙翼在論及“九品中正制”時,亦沿襲晉代衛瓘對鄉邑清議的看法,并舉有若干鄉邑清議在晉代主持公道的例子做附加說明。[8]晚清時期,林紓的《續司馬文正保身說》對東漢后期黨人清議的源起及失敗的原因進行了分析,以警示世人。[9]
以上是歷代文人士大夫在疏奏、政論散文或歷史散文中對清議的偶然論及。雖有關注和提倡,但長期以來缺乏對清議現象的專門研究。顧炎武《日知錄》有“清議”一條,是對清議傳統的總結性概括,但文字較少,又較籠統,未能深談。對清議真正意義上的研究,是從現當代開始的。就目前所看到的研究成果而言,大體可按歷史時期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對漢魏六朝時期清議及相關問題的研究。具體可分為:(1)對清議思潮產生的原因進行論析。如詹福瑞認為清議的直接起因是東漢時期的察舉征辟制,東漢后期因政治環境的影響,清議由對個體人物的品評擴大到對朝政、世事的裁量,清議本身傳達出士人個性的覺醒。[10]高新民認為,王符的社會道德批判思想起到了開東漢末年清議風氣先聲的作用。[11]聶濟冬對游學助長東漢末年處士橫議式的清議之風有所探討。[12]卿磊認為儒俠之風對汝、潁、南陽之地的儒士政治理念產生重大影響,并最終成為他們發動清議運動的思想淵源之一。[13](2)對“清議”含義及其流變進行分析。張傳璽主編的《中國古代史綱》對東漢末年“清議”含義及其論政、品人的狀況稍有論述。[14]范子燁從人物品藻方面對東漢清議之風及許劭、郭泰的人物品評現象進行了介紹。[15]唐翼明專就“清議”詞義進行了考釋,他認為“清議”之“議”是批評性的議論,魏晉時期“清議”只是關于個別士人的輿論,把“清議”與東漢末年風氣連在一起,概起源于清代的趙翼。[16]周一良《兩晉南朝的清議》考察了兩晉南朝清議與中正的關系和南朝時清議的作用,[17]而張旭華則認為周先生在論及東晉南朝清議與中正的關系時,過高地估計了御史中丞與政府官員在處理清議案件時的作用,并通過征引大量史料證明了當時中正在清議中的地位和作用依然重要。[18]張旭華的《談談南朝清議的發展演變》一文,亦有相似的觀點。[19]另外,葛建平考述了東晉南朝時期的清議,主要以家庭倫理為主要內容。[20]閻步克在《西晉之“清議”呼籲簡析及推論》一文中,論述了西晉士人對清議傳統的重視,并對漢代的清議情形進行了追述。[21]王雪《略論漢至魏晉的清議》一文,論述了清議在漢晉時期的流變,認為清議在西晉以前作為選士的方式,用來向中央推薦人才,而西晉時則轉為有威力的道德懲罰手段,士人由此步入仕途的作用式微。[22]張旭華的另一篇文章《兩晉時期的喪禮實踐與中正清議》,認為兩晉王朝通過州郡中正主持清議,著重從喪禮的實踐方面來維護孝道,并將違反喪制、有悖孝道、居喪違禮作為清議的主要對象,亦認為兩晉清議與漢魏相比已經演變成頗具威力的道德懲罰手段,成為切實維護名教之治的工具。[23](3)對清議活動中的時政人物進行論述。如何滿子《漢末清議人物剪影》系列,共14篇,以介紹東漢末年清議活動中李固、陳蕃、李膺、杜密、范榜、郭泰等人物為主。[24]魏明安在《漢末清議與傅氏一家之儒》一文中,敘述了東漢末年“清議”的表現與特征,并從傅氏四代人的議政言論中透視由漢至晉政治思想的嬗變,重在推闡“清議”的發生、發展,揭示清議領袖楊震、李固、杜喬、李膺以及傅燮、傅玄諸人的精神風貌與士林動態。[25](4)對地方清議現象進行研究。如張旭華兩篇文章《漢末東吳時期的江南名士清議》與《漢末襄陽名士清議》,前者述及“吳四姓”的興起對中原名士清議之風在東漢末年江左的興起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且隨著東吳選曹機構的清議化和鄉里清議的官方化,最終使名士清議之風與王朝選官完全合流,成為維護大族仕宦的政治工具。[26]后者論述了東漢末年襄陽名士的清議現象及其背景。[27]黃宛峰《東漢穎川、汝南、南陽士人與黨議始末》一文,介紹了潁川、汝南、南陽三郡士人在東漢末年黨人清議中的中堅地位,并從歷史文化、民風民俗等方面對此進行了分析。[28](5)探討“清議”對社會制度、社會文化的影響。侯外廬等的《中國思想通史》專設一節介紹了東漢末年的風謠、題目,認為這是當時“清議”的表現方式。[29]王仲鏞認為,陳壽《益部耆舊傳》是在東漢以來形成的清議之風的歷史背景下撰寫而成的。[30]胡寶國分析了東漢到東晉,在人物品評風氣的影響下人物雜傳的盛行。[31]李世耀、熊國華分析了漢晉時期人物品評對文學批評著作的影響。[32]陳才訓認為,“清議”品評風氣是漢代歌謠興盛的原因之一。[33]張旭華認為,東吳實行九品中正制的原因之一,是受到了漢末三國時期中原地區名士清議之風的影響。[34]趙昆生認為,“清議”是東漢中后期自下而上的一場統治階級內部的自救活動,改變了士人的傳統觀念、道德意識和價值取向,加速了漢末社會的轉型。[35](6)對“清議”與“清談”的關系進行研究。湯用彤認為,魏初清談上接漢代清議,其后演變為玄學之清談,發生這種變化主要是因為學術的發展和學問的演進,及士大夫遭受時勢迫害。[36]陳寅恪在《逍遙游向郭義及支遁義探源》一文中,支持了魏晉清談出于后漢末年之清議的觀點。[37]唐長孺《清談與清議》一文,專門就清議與清談的含義進行了分析,并由此推論到玄學起源與實際政治的關系,他認為清談開始是以人物批評為主的,與清議可以互通,雖然以后清談的內容與清議不再相同,但直至南朝末期,清談的含義還包括清議在內。[38]針對唐長孺先生的部分觀點,唐翼明予以了否定,認為清談起源于漢末黨錮之禍后士人對兩漢講經學的揚棄。[39]逯欽立《魏晉的清談任達與九品中正制》也論述了東漢“清談”與“清議”的互通性及其作用,并著重探討了清談與九品中正制的相互關系。[40]孔繁《從〈世說新語〉看清談》一文,對清議與清談的關系稍有介紹,認為清議隨著談論內容的不同轉變為了清談。[41]田文棠、劉學智認為,魏晉“才性之辨”是把漢末“清議”中“臧否人物”的具體評論推向對鑒識人物的抽象標準、原則的本體探討。[42]劉康德認為,名士清議隨著歷史的推進、政治形勢的多變及士人思想的演變,最終變為魏晉名士的清談,并分析了在清談的內容、方式,且對東漢末年名士清議興起的原因、過程、方式亦捎帶論及。[43]陳引馳在《阮籍與漢魏思潮述略》一文中,以郭泰和阮籍為代表,對漢魏時期清議到清談的演變稍有論述。[44]羅宗強在介紹“清議”含義的基礎上,分析了在清議向清談轉變過程中,人物品評所起到的作用。[45]岡村繁認為漢晉時期的清談與清議,是不同的兩種談論形態。[46]
第二,對宋明時期清議及相關問題的研究。宋明二朝是士人文化蓬勃發展的時期,文官政治的施行、學校和書院教育的發達,促使士人隊伍壯大,傳統儒家精神得到發揚。同時,不斷出現的社會問題、邊疆問題及各種政治紛爭,都為清議的發生和發展提供了可能。曲家源在《論宋代官場清議》一文中,認為宋代盛行直言極諫的清議之風,分析了清議之風形成的政治、歷史和社會因素,并對清議的作用和局限性也有論述。[47]關于明代清議現象的研究主要圍繞“東林黨議”展開,如劉軍《東林黨議與中國古代清議傳統》把東林黨議置于古代政治清議傳統中,結合對清議內涵的分析,探討清議在傳統政治中產生的原因,以及清議的意義及弊病,在此基礎上對晚明東林黨議的價值作出了新的認識。[48]趙軼峰《晚明士大夫的救世情懷》一文,通過論述以東林士人為中心的講學、清議活動,分析了他們力求影響學風、政風,進而改善廟堂政治和社會狀況的愿望。[49]此外,譚平的《〈明實錄〉中記載的“清議”評述》,通過對《明實錄》中人物資料集的分析,全面介紹和簡要評價了明朝清議的13種主要類型及對治官所發生的影響。[50]而趙園的《明清之際士人的“清議”批評》則探究了明代政治中使清議得以發揮的有效條件,著重介紹了明代士人對清議功能的理解,并分析了明亡前后士人的清議批評及其局限性。[51]
第三,對清代清議及相關問題的研究。目前,學界對清代清議的研究,主要圍繞同光時期的清流黨人及其清議活動展開。趙捷民《晚清清議派的主張及其作用》一文,分析了晚清“清議派”(清流黨)群體的特征,以及他們的主張和歷史作用。[52]陳勇勤《晚清清流派的清議觀探論》對光緒初年清流派的傳統清議觀念進行了探討,[53]他的另一篇文章《晚清清流派整頓吏治清議述論》,則對晚清清流派在整頓吏治方面的清議內容進行了考察。[54]鐘康模《張之洞的清議及其作用》,是對晚清流黨人張之洞的清議活動進行的考察。[55]鄭峰 《論晚清前清流之清議》述及晚清同光之交“前清流”清議活動的產生條件及清議的內容、作用、影響等問題。[56]陳勇勤《官方輿論與依法治國——晚清中央機關“清議”群體現象個案分析》一文,在追述清議含義、清議傳統的同時,又分析了晚清清流派以儒家道德規范為基礎的倫理思想體系,并通過具體的案例指出清流派清議代表的官方輿論對官吏營私的披露,及其在依法辦案、依法治國中的作用。[57]尤育號《從黃體芳論同光清流》一文,以清流士人黃體芳的清議活動為代表,述及同治末光緒初清流士人的政治傾向和文化立場。[58]陳勇勤《光緒朝前十年間言官披露的吏治問題》一文則分析了光緒朝前期出現言官清議高潮的原因,并對清議披露的九類吏治問題進行了評論。[59]
此外,甲午戰爭后,傳統清議的特點及其走向亦是人們關注的焦點。何若鈞《甲午戰爭時期的“清議”》是對甲午戰爭時期言官清議的背景與表現過程的論述。[60]陳勇勤的《康有為與清議的動機》,認為康有為在晚清所做的一切努力與活動,都是受到清議以出仕這一動機的影響,具有私心。[61]蔣含平《清末知識分子報刊論政的三種形態》,以王韜的報刊活動為例,論述了清末知識分子清議的論政形態。[62]而唐小兵《清議、輿論與宣傳——清末民初的報人與社會》與倪琳的《晚清清議向輿論演替的歷史動因》,則是對傳統清議與公共輿論的關系進行的論述,前者認為現代中國的公共輿論脫胎于傳統的清議,[63]后者論述了晚清清議被現代輿論思想所代替的歷史動因。[64]
當然,除以上介紹的分段研究成果外,學界還有針對清議傳統進行的綜合性研究。何佑森 《中國二千五百年以來的“清議”》一文,從更廣義的角度論述了中國的清議傳統,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如:認為清議不能完全代表民意,清議中亦有橫議;學校有清議,也有橫議,太學生中有清流,亦有濁流;儒家有清議,道家也有清議;有言論的清議,也有文字的清議。[65]傅惠成《“清議”流變略論》,對中國歷史上與“清議”有關的重要歷史事實略加論述,以分析“清議”的含義及其流變。[66]袁新潔《“文人論政”傳統形成的原因及其主要表現》一文認為,“文人論政”傳統形成的內因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清議”傳統和入世精神。[67]
以上學者的研究成果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古代清議傳統的了解,也能為我們的繼續研究提供參考借鑒。但是,通過對清議研究狀態的總結可以看出,現代學者對中國歷史上清議現象的研究成果雖不算少,但基本是單篇散論的形式,很少就一個時期的清議現象作出系統而又深入的研究。漢晉、宋代、明代、清代都是“清議”高度發展的時期,但目前的有關研究成果相對于古代整個清議傳統來說,則顯得微乎其微。所以,清議尚有很大的研究空間,如能得到現代學人的重視與探研,庶幾能使后人對中國古代士人文化與民族文化的發展脈絡看得更清晰,理解得更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