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查拉圖斯特拉的說教·背后世界論者[1]
-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 (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 2611字
- 2025-04-11 09:27:14
從前查拉圖斯特拉也曾像一切背后世界論者那樣馳騁幻想于世人的彼岸。那時,我覺得世界是一個受盡痛苦和折磨的神的制作品。[2]那時,我覺得世界是一位神的夢和詩;是在一位不滿之神的眼前飄蕩的彩色的煙。
善與惡,樂與悲,我與你[3]——我覺得這些都是在創造主眼前飄蕩的彩色的煙。創造主想把視線從他自己身上移開——于是他創造了世界。[4]
對于受苦者,把目光離開自己的苦惱,忘卻自我,這是像陶醉一樣的快樂。我從前曾認為:世界就是像陶醉一樣的快樂和忘我。
這個世界,這個永遠不完美的世界,一個永遠矛盾的映象和不完美的映象——對于它的不完美的創造者,乃是一種陶醉似的快樂[5]——從前我對世界的看法就是這樣。
從前我就是這樣像一切背后世界論者,馳騁幻想于世人的彼岸。這就是世人的彼岸的真相嗎?
啊,我的弟兄們,我以前創造的這個神,乃是人的制造物,人的幻想,像所有的神祇一樣。
這個神是人,只不過是人和我的可憐的一段:這個幽靈,是從我的灰和烈火中出來的,確實如此!他不是從彼岸來的。
后來怎樣,我的弟兄們?我,這個受苦者,克制了自己,我把我自己的灰帶到山上[6],我給自己燒起更亮的火。瞧!這個幽靈從我面前消失了。
現在要我這個康復者相信這種幽靈,那真會是煩惱和痛苦了:現在對于我,真會是煩惱和屈辱了。我要對一切背后世界論者如是說。
是煩惱和無能——創造了一切背后世界;只有極煩惱者經歷到的那種短暫的幸福之幻想[7]才能創造背后世界。
想以一跳、決死的一跳[8]達到終極的疲勞感,絕不再想存有什么愿望的一種可憐的、無知的疲勞感:正是這種疲勞感創造了一切神和背后的世界。
相信我的話,我的弟兄們!對現世的我們的肉體感到絕望的是現世的我們的肉體——這個肉體用錯亂的精神的手指摸索最后的墻。[9]相信我的話,我的弟兄們!對大地感到絕望的也是現世的我們的肉體——它傾聽存在的肚子[10]對它說話。
于是它想用頭穿過最后的墻[11],而且不僅用頭到達“彼世”。
可是“彼世”是人所看不見的隱蔽的世界,那個離開人的、非人間的世界,乃是天國的虛無;存在的肚子,除非以人的身份出現[12],絕不對人說話。
確實,一切存在,是難以證明的,難以使它說話的。告訴我,弟兄們,一切事物中最奇妙的,不是最易證明其存在的嗎?
是的,這個自我,這個顯得矛盾和混亂的自我,最坦率地談說它自己的存在,這個創造的、愿望的、評價的自我,它是事物的標準和價值。
這個最率直的存在,這個自我——它談說肉體,它還是要它的肉體,哪怕它在作詩、夢想、鼓著折斷的翅膀飛行[13]。
這個自我,越來越誠實地學習說話:它越是學習,越會贊美、尊敬肉體和大地。
我的自我,教給我一種新的自豪,我把它教給世人:別再把頭插進天國事物的沙里[14],而要自由地抬起頭,這大地之頭,給大地賦予意義的頭!
我教給人一種新的意志:想要去走世人盲目地走過的路,并稱之為善,加以肯定,不再悄悄地走別的歪路,像那些病人和瀕死者那樣。
是病人和瀕死者,他們輕視肉體和大地,想出天國的事物和拯救的血滴[15]:可是就是這些甘美的陰森森的毒,他們也是從肉體和大地那里拿去的[16]。
他們想逃避他們的不幸,而星星又距離他們太遠。于是他們嘆道:“要是有通往天國的道路就好了,可以悄悄進入另一種生存和幸福!”——于是他們想出一條近路和血的飲料[17]!
他們以為現在擺脫了他們的肉體和這個大地,這些忘恩負義的人。可是他們是靠誰才獲得這種擺脫的痙攣和喜悅的呢?是靠他們的肉體和這個大地。
查拉圖斯特拉對病人是寬大的。確實,他對他們這種尋找安慰和忘恩負義的做法并不生氣。但愿他們成為康復者和克制者,讓自己獲得更高級的肉體。
這種康復者,如果他戀戀不忘過去的幻想而在深夜悄悄走到他的神的墓畔徘徊,查拉圖斯特拉也不對他生氣:不過在我看來,他的眼淚依然是由于疾病和患病的肉體而制造出來的。
在那些夢想和渴望著神的人中間,總有許多患病的人;他們極其憎恨認識者以及在各種道德之中稱為誠實的那種最年輕的道德。
他們總是回顧過去的蒙昧時代:因為在那個時代,幻想和信仰,跟現在的當然是另一回事;理性的狂亂跟神近似,懷疑就是犯罪。[18]這些跟神類似者,我對他們非常了解:他們想要讓人信仰他們,并認為懷疑是犯罪。他們自己最信仰的是什么,我也非常了解。
確實,他們信仰的并不是背后的世界和拯救的血滴:而是最信仰肉體,他們自己的肉體,對他們就是自在之物[19]。
但是他們的肉體,在他們看來,是有病的:他們想蛻掉一層皮。因此他們傾聽死亡的說教者,自己也談說背后的世界。
我的弟兄們,寧可傾聽健康的肉體的聲音,那是更誠實、更純粹的聲音。
健康的肉體,完美的、正方的[20]肉體,說話更誠實、更純粹:它談說大地的意義。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注釋
[1]假定世界的背后有神和原理而逃避現實者,如宗教家和形而上學者。原文為Hinterweltler,這是尼采的新造詞,仿造德文中的另一個字Hinterw?ldler(林區那邊的人,未開化地居民,鄉巴佬)。
[2]現實世界是不完美的,因此認為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是受苦的、不滿的。把這個神解釋為形而上學的意志,乃是叔本華哲學的立場。尼采也曾同意這種觀點。
[3]充滿矛盾的世界的形象。我與你指主觀與客觀的對立。
[4]煩惱的人為了轉移自己的煩惱,在自身之外創造表象之物。在藝術創作的動機方面,這種情況甚多。
[5]從藝術品創作的場合類推,很容易明白。
[6]對受苦的自己進行自我克制,走強有力的創造的愿望之道路。
[7]例如宗教的陶醉。
[8]丹麥哲學家克爾愷郭爾主張用跳的方式皈依基督教,即從不信跳到信仰。本章有些地方可能是對克爾愷郭爾的駁斥。
[9]對現世的自己的肉體感到絕望的是肉體本身,并不是靈魂和精神的問題,但解決絕望仍只靠精神。
[10]存在的根本或本質。
[11]德文成語“想用頭穿過墻”,意為蠻干、試圖干不可能的事。此處的頭指精神。穿過最后的墻,即進入宗教的世界之意。
[12]有一種用腹語說話的表演者,即不動嘴唇說話,聽起來聲音像是從腹內發出。
[13]不熟練的精神上的活動。
[14]鴕鳥常會把頭插進沙里。
[15]《新約·彼得前書》1:18—19:“你們得贖……乃是憑著基督的寶血,如同無瑕疵、無玷污的羔羊之血。”
[16]產生這種鴉片似的宗教的拯救之毒的動機是由現實(肉體和大地)問題而來的。
[17]《新約·馬太福音》26:27—28:“(耶穌)又拿起杯來,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使罪得赦……’”
[18]古代希臘狄俄倪索斯(亦譯“狄俄尼索斯”)崇拜者認為跟神近似的理性的狂亂充滿強烈的活力,冷靜的懷疑乃是犯罪,跟現在的含糊的宗教態度不同。
[19]自在之物(本體)為康德用語。
[20]亞里士多德《修辭術》1411b:“善良的和正方二者都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