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為人雖軟弱,卻不愚蠢。
他豈不知,留在梁山泊無多大益處。
便是日后招安,有幸封得一官半職,在那高俅面前,也不過一介螻蟻。
想要為亡妻報仇,那是終身無望。
本已心灰意冷,怎料被曹操一席話猛然點醒:
——要殺當朝太尉,除了造反,哪里還有第二條路!
即便僅有萬一之希望,到頭來仍是馬革裹尸,總好過忍辱偷生,一輩子在梁山泊當縮頭烏龜!
鮮血混雜著苦淚,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本來曹操只是讓他將刺有金印的左臉頰劃傷,掩人耳目即可,但林沖自知如此仍不免為人疑心,便將右臉頰一同劃了。
他也不知自己何時有這般狠心。
只覺被眼前這位素聞大名、卻相識不過半日的公明哥哥一引。
憋在肚里許久的悶氣,借此傷口,一涌而出,竟是說不出的歡暢!
“林教頭!這是怎地!”
黃昏時分,朱仝自尉司去而復返,本是心事重重,忽見林沖如此樣貌,不由大驚。
此時,林沖心情稍稍平復。
曹操將他扶起,淡淡道:
“我二人一見如故,意氣相投,因此林教頭決定在此暫住一些時日。”
朱仝雖是心腹,但遠不似林沖這般非反不可,因此曹操且不將舉事之意告訴他。
朱仝仍感駭然:“那也不必如此……”
“罷了,剛才縣尉急匆匆召賢弟前去,可是有什么急事?”
曹操不答反問。
朱仝想起正事,見莊外無人,便將適才縣尉召令之事說出。
一邊咬牙切齒,顯是十分痛恨。
原來此事也與曹操有關。
自半月前,二人定計私放晁蓋一伙人后,濟州府雖屢次征討梁山不力,但到底將一擔生辰綱并幾個從犯羈押至東京,免了一頓申飭。
此事本已告一段落,但那縣尉高臣乃是個專一喜好投機鉆營、兼嗜財如命之人,想要從中再撈些好處。
便找到朱仝,明著說是加強巡防,防備梁山泊賊寇。
實則暗里,卻是向朱仝索賄。
若不答應,便仍要追究當日宋江、朱仝二人無令擅動,致走了晁蓋之責。
朱仝本性忠直,不喜媚上。
聽得對方意思,欲要屈從,實咽不下這口氣。
欲要不從,縣尉乃是他頂頭上官。
他又素知此人本性卑劣,不得賄賂,多半便要私下陷害。
當真被他欺瞞縣令,被治個捕盜不力之罪,自己便也罷了,又要連累宋江,實是不值當。
因此心中煩悶,不由破口大罵。
哪知曹操聽了,反倒一樂,心道自己本欲扶朱仝上位,坐縣尉一職,為此非得除掉現在這個縣尉不可。
不料他倒先自己找上門來了。
豈不是孤正瞌睡,汝即送枕頭?
當即笑道:“賢弟勿惱,這是老天讓你榮升縣尉,乃天賜良機是也!”
朱仝聞言愕然:“公明哥哥這話從何說起?”
曹操微微一笑:“賢弟,你且說你愿不愿做本縣縣尉?”
“這……那是自然。”
朱仝也不避諱。
如今大宋朝雖是重文抑武,文官普遍壓制武官,但縣尉到底是一縣的第四號人物,從九品。
乃是正經的官身,而非吏!
他本就是本縣鄉賢出身,又有一身武藝,若不是那高臣賄賂上官、買來這官位,他有縣令薦舉,得一縣尉不足為怪。
眼見曹操似早有籌謀,躬身一揖:
“愿聞哥哥妙計?!?
這個計策,曹操在心中已盤算數日。
其實說來簡單,當日私放晁蓋時,他就已留了個豁口,說有人事先通風報信,致晁蓋一伙人先一步逃竄。
當時想的是,若有人追問,便隨便找個替罪羊。
如今,卻正好用得上。
只需污蔑通風報信者正是縣尉高臣即可。
至于證據,那日劉唐送來的晁蓋書信和一百兩金子尚在,這是鐵般的賊證,只需來個偷天換日。
此時,林沖臉上敷了止血藥,扎了布巾,也在一旁聽計。
聞說立即會意過來:
“可是要小弟回梁山泊一趟,請晁頭領寫一封給那縣尉的假書信?想來晁頭領念及兩位大恩,必不會推辭?!?
“不然,此事到底陰私,知曉者不宜過多?!?
曹操笑著搖搖頭:“只需照著原書信,偽造一封即可?!?
朱仝心念一動:“小弟曾聽江湖上說,有一個好漢,名叫‘圣手書生’蕭讓,專一會模仿百家字體,惟妙惟肖,便是本人也認不出,”
“據聞此人就在濟州府里,哥哥可是要取他來相助?”
林沖也點點頭:“小弟在東京時,也曾聽聞此人,只恐一時尋他不得。”
曹操哈哈一笑:“何需如此麻煩?”
就領二人回到莊上,進了書房,一面將晁蓋原信攤在桌上,一面取出文房四寶來,就地臨摹。
不多時,已偽造出晁蓋寄于高臣的偽書一封,上書:
“高臣吾兄,自劫生辰綱后,向逢大恩,得蒙開脫,無以為報,今……”
朱仝、林沖二人但見兩封書信筆跡如出一轍,宛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不由齊聲贊嘆:
“竟不知哥哥是書道圣手!”
曹操心下也不由悵然,想孤當年浸潤書道,一幅書法,在許都、鄴城堪值千金,不料今日竟也用來造偽。
便將偽書折好,仍與先前那一百兩金子置一處。
思量片刻,又自去后院地窖、生辰綱中取了兩枚玉玦,一道包了。
定好計策,與朱、林二人低聲吩咐幾句,冷冷道:
“那高縣尉不是要索賄嗎?這便來了。”
將那包東西交到林沖手上時,忽地一笑:
“林教頭,這人是高縣尉,不是那高太尉,你可記真切了,切莫一時動怒,真殺了他,到時反不好用計。”
林沖一愣。
六目相對時,一起放聲大笑。
……
翌日晚,深夜。
林沖依舊裹著面巾,尋到縣尉高府上。
進門時,只通報奉本縣馬兵都頭朱仝之命,為高縣尉送些事物。
那高縣尉既自以為朱仝受威逼不過,定來行賄,便早給門客下了通行令。
林沖將那一包東西直送到府上外堂,也不與高縣尉見面,轉身就走。
只不過在臨出門之際,“恰逢”本縣步兵都頭雷橫帶人巡查。
林沖刻意露了行蹤,傷了兩個步兵,又刻意持樸刀與雷橫斗了數十回合,假作不敵,逃入縣尉府。
臨逃之際,“恨恨”留下一句話:
“莫要落到吾梁山好漢手中!”
雷橫聽得驚疑不定,本不敢擅自闖入縣尉府中搜查。
恰好這時,朱仝也帶領一隊馬兵聞聲趕至。
兩人一合計,為防梁山泊匪寇驚擾縣尉大人,便一同進府守護。
不料剛到外堂,便見縣尉大人喜滋滋地捧著一包金銀玉玦,不留神間,一封書信悄然掉落……
此時,正在不遠處僻靜巷子中藏身的林沖,耳聽得縣尉府中喧嘩聲越來越大,不由暗暗贊嘆:
“公明哥哥當真心思縝密,此事若要朱都頭一人前去‘檢舉’,實在冒險,”
“那縣尉當庭對質,大不了承認向下屬索賄,便將臟水再潑回朱都頭身上,雙方扯不清,鬧個不了了之,”
“可一旦不明內情的雷橫摻進來,那便百口莫辯,”
“如此行事,山寨上吳學究亦有不如,堪為神人也!或許……日后舉大事、行那改天換地之舉,當真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