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城外,戰鼓如雷般轟鳴,似要將這沉悶的天地撕裂。軍司馬班超,猛然抓起案頭那支染血的令箭,目光如炬,狠狠擲向帳外。
突然間,雪地里,龜茲叛軍的斥候發出驚恐的呼喊,混著戰馬的凄厲嘶鳴,聲聲傳進了疏勒國王城與盤橐城內。
班超的佩劍似是感應到了主人的壯志豪情,隱隱作響,仿佛要劃開這濃濃的夜色,劈開眼前的重重困境。
更深露重,寒意浸骨。班超獨自坐在軍帳中,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把隨他征戰多年的環首刀。刀鞘上的漆皮早已斑駁脫落,露出里面古樸的刀身,刃口卻依舊寒光凜冽,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輝煌與殘酷。班超的佩劍隱隱作響,好像要劃開濃濃的夜色。
突然,帳外傳來一陣騷動,似有刀劍相擊之聲。班超心中一凜,迅速掀簾而出。剎那間,眼前的一幕讓他目眥欲裂——疏勒都尉黎弇的彎刀,正劃過自己的咽喉,鮮血如泉涌般噴出,將他懷中緊緊抱著的漢旗染得猩紅一片。
黎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道:
“漢使拋棄了我們,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一定會被龜茲所滅。圣旨難違,我真不忍心看到漢使離去。告訴龜茲人,漢家兒郎的血,還沒流干,他們一定會回來,為我黎弇報仇雪恨的!”說完,他的尸體轟然栽倒在雪地里,右手仍死死攥著那半截漢旗。
班超轉過身子,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實在不忍心看見妻子疏勒夫人阿依慕和孩子們那楚楚可憐、依依不舍的眼神。可君命難違,他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
就在此時,寒光破空,班超已翻身上馬。
假司馬徐干、銳士田慮等三十六位勇士,以及統領的三千漢屯墾軍精兵,如黑色的潮水一般,浩浩蕩蕩地涌出疏勒國盤橐城的城門,向著東方奔去,只留下身后那漸漸模糊的疏勒城,以及那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漢旗。
8
建初元年(76年)春末,黃沙漫卷,天際線被染成一片昏黃。班超立于馬背之上,目光如炬,望向遠方那漸漸清晰的于闐王城輪廓。此番他率部急行軍,一路披星戴月,終至這西域重鎮。
于闐國國王尉遲廣德,乃是一位鐵骨錚錚的漢子。面對叛軍威脅與誘惑,他始終堅守本心,對于漢朝屯墾軍將士,一如既往地熱情招待,毫無二心。班超心中暗自贊嘆,深感此行不虛。
然而,離別之時總歸是令人傷感。班超告別于闐國國王尉遲廣德君臣,繼續踏上東行之路。
于闐王城外的官道上,氣氛卻陡然凝重。班超的坐騎,不知為何突然前蹄跪地,仿佛在抗拒著什么。
班超眉頭微皺,抬頭望去,只見萬千胡商、貴婦、百姓,如蜿蜒長蛇般跪伏在地,悲聲呼號。
于闐王尉遲廣德雙手捧著羊脂玉佩,聲嘶力竭,自王侯以下皆號哭不止,他們齊聲挽留班超一行: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漢使大人,我們依靠漢使,就像依靠父母一樣!漢使真不能離開,拋棄我們啊!若漢使東歸,我等便要重穿蠻服,淪入地獄!”
班超心中一震,他深知這些百姓的擔憂與不舍。
“大王留下!不要送了!”
此時,王宮衛士沖上前來,試圖護住哀號挽留班超的國王尉遲廣德,但他們的呼喊聲卻被于闐官吏百姓的哭嚎淹沒。
班超凝視著眼前這一幕,心中痛苦不已,他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與使命,但此刻,他也不禁為這深厚的情誼所動容。
在這片西域大地上,漢與于闐的友誼,已然如磐石般堅不可摧。
9
寒月如鉤,于闐王城外三百老卒,跪成雪雕。班超的赤色披風在朔風中獵獵作響,他望著攔在車駕前的白須老者。那是曾隨他一道奇襲莎車,立下赫赫戰功的于闐老將尉遲圭。
“漢使請看!”老將尉遲圭,顫巍巍地舉起銅盤,盤中盛著半塊發硬的馕餅,“這是去歲大旱,漢使大人分給于闐士卒的半塊軍糧,我沒有舍得吃,一直留著,作為紀念。”
于闐老將尉遲圭凍裂的指節叩擊銅盤,震落細雪簌簌,“今日漢使若要東歸,且從老朽尸身上踏過!”
人群突然涌動如潮,數十孩童老人,抱著班超坐騎的前蹄,苦苦哀求。戰馬不安地噴著白氣,鐵蹄在凍土上踏出火星。
班超解下腰間鑲玉蹀躞帶,猛地抽向馬臀:
“你們讓開!小心踩著你們!”
馬匹吃痛,人立而起,驚得孩童,跌坐雪中。
哭嚎聲里,老將尉遲圭,突然拔出佩劍。劍光劃破暮色時,班超瞳孔驟縮。三年前他贈予尉遲圭的漢劍,此刻正架在老將尉遲圭自己的脖頸上。
“漢使大人!”于闐王尉遲廣德,赤足奔出城門,金冠上的瑟瑟石在奔跑中散落,“龜茲使者昨日送來匈奴金箭,要挾寡人。”
于闐王尉遲廣德扯開衣襟,胸膛上赫然烙著狼頭印記,“他們說若交出漢使,可保于闐婦孺性命。”
班超的指節,在劍柄上咯咯作響。
班超忽然縱身下馬,靴底碾碎薄冰下的枯草。寒光乍現,環首刀凌空劈斷詔書,斷裂的素帛如白蝶紛飛:
“傳令下去!焚毀所有東歸車駕,取我漢使旌旗,懸于于闐王國的城門之上!君命可違,民意不可違。
于闐父老鄉親,你們放心。漢使準備留下,和你們共御外敵。大家回城去吧!請大家放心,我們同心協力,定能趕跑,脅迫我于闐臣民的龜茲盜賊。”
10
當夜,三百漢軍將士拆下東歸車轅,制成箭桿。班超蹲在火堆旁,將最后珍貴的半袋胡椒,倒進沸騰的銅釜,這是留給傷兵的鎮痛藥。
忽然有溫熱血珠濺入釜中,班超抬頭,看見老將尉遲圭提著匈奴斥候的頭顱,雪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
“龜茲大營距此八十里。”老將尉遲圭扔下還在抽搐的斥候尸體,蘸血在地上畫出地形,“但匈奴人在鷹嘴崖,設有暗哨。”
班超抓起血泊中的狼牙箭簇,在鷹嘴崖位置戳出深坑:“阿史那拜登!”
陰影中閃出身形佝僂的疏勒向導阿史那拜登,“你帶二十人,繞道熱海鹽沼,破曉前能否抵達?”
“能行!鹽沼冰面脆如薄餅,路滑難行。”向導阿史那拜登的骨鏈在風中叮當,“除非用毛氈裹上馬蹄。”
五更時分,五十匹戰馬的四蹄裹著白羊氈。班超將最后一捆火藥,綁在箭矢上,忽然聽見身后窸窣響動,二十位于闐死士,口銜短刀,正將麻布纏在赤裸的腳掌上。
朔風卷著冰粒掠過鹽沼時,龜茲大營的狼頭纛突然起火。班超的鳴鏑撕破夜空,三百火箭如流星墜入敵帳。
戰馬裹著燃燒的毛氈,沖入糧草堆,受驚的駱駝帶著火團橫沖直撞。
“漢家兒郎!”班超的吼聲壓過爆燃聲,環首刀劈開匈奴千夫長的銅盔,“隨我取龜茲王首級!”
11
于闐河的冰面在晨光中泛著青灰色,班超用刀柄重重敲擊冰層,裂紋如蛛網蔓延至對岸龜茲大營。
“列錐形陣!”他抓起兩把河沙抹在戰馬鐵蹄上,身后三百輕騎齊刷刷效仿。
對岸突然傳來牛皮鼓悶響,龜茲重騎兵的狼牙棒,在朝陽下泛起血光。
冰層在第七次沖鋒時發出哀鳴。班超的環首刀卡在龜茲百夫長的鎖骨間,熱血噴濺在冰面瞬間凝成紅晶。
他猛然瞥見右翼冰面塌陷,三名漢軍士卒,連人帶馬墜入冰窟之中,未及呼救,已被急流卷走。
“散陣!踏冰為界!”班超的嘶吼聲被北風撕碎,幸存的將士將盾牌鋪在冰面,用尸體壓住裂縫。
于闐王尉遲廣德的彎刀突然斷裂,他抄起凍僵的龜茲士卒的尸體當盾牌,獠牙咬住對方耳朵生生撕下。
班超策馬掠過時拋去備用佩刀,刀柄纏著的布條浸透馬血,在空中劃出血色弧線。
當太陽升到中天,冰層下的游魚群聚啃食落水者尸體,河水翻涌起詭異的粉紅泡沫。
12
月圓之夜,龜茲陣中升起九丈高的胡楊木祭壇。白發巫師手持人骨胡笳,嗚咽的《折柳曲》隨風潛入疏勒城頭。
疏勒老兵阿史那拜登,突然扔下弩機,望著東南方向淚流滿面,那是他三年前戰死沙場的長子阿史那素瓷的埋骨之地。
班超抓起火把擲向城樓戰鼓,鼓面野牛皮在烈焰中蜷曲爆響。
“會挽雕弓如滿月!”他拉斷兩張角弓才點燃火箭,第三支箭矢穿透三百步外巫師的羊皮鼓。
燃燒的祭壇照亮夜空,人們看見巫師袍袖中藏著的銅鏡,那折柳曲的魔力,不過是鏡面反射的磷火幻術。
黎明時分,于闐王尉遲廣德,押來十二個耳后刺青的細作。
“這些龜茲狗竟然敢在井中投毒!”他踢翻木桶,垂死的野犬在毒水中抽搐。
班超拾起細作腰間玉牌,突然揮刀斬斷細作左臂的鐵護腕—護腕暗格中赫然藏著同樣的毒水。
13
班超翻身下馬,接過細作腰間玉牌輕撫,這細作腰間玉牌竟與當年斬殺匈奴巫師時所得的月氏遺物一模一樣。
看見細作腰間玉牌,班超忽然想起臨行前奉車都尉竇固的密信:
“龜茲欲借道于闐,鄯善,奇襲大漢邊塞,已屯兵疏勒諸地,其心叵測,仲升多多留意,不要讓盜賊陰謀得逞。”
14
“大王,于闐盜賊已平,你們君臣盡管放心吧!疏勒國十分危急,已經有兩個城池,歸降叛軍,被叛軍占領。
疏勒都尉黎弇已死,無人領兵抗敵,疏勒王阿依慕忠,苦苦哀求本使派兵救援,本使要前去疏勒,拯救疏勒百姓。
如有北虜、龜茲,再敢侵犯貴國,速速前往疏勒國盤橐城,通知漢使,仲升一定全力救助,決不懈怠。”
班超一行,聽聞疏勒王國形勢危急,告別于闐王尉遲廣德君臣,率領三十六位勇士,統領部屬數千漢軍將士,向疏勒國的方向,疾馳而去。
15
暮色如墨,緩緩傾瀉而下,將疏勒盤橐城緊緊包裹,仿佛給這座古老的城池披上了一層血色的紗衣。
城頭上,軍司馬班超赤膊而立,古銅色的肌膚在殘陽余暉下泛著冷冽的光,掌中長矛猶自滴著龜茲叛軍的鮮血,一滴一滴,似是命運沉重的嘆息。
16
城門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妻子阿依慕策馬而來。她全副武裝,英姿颯爽,身后跟著長子班雄、次子班英和幼女班敏,三個孩子雖年幼,卻都手持刀劍,眼神中透著堅定。
見夫君安定于闐,平安歸來,阿依慕驚喜不已,既有痛惜夫君征戰受傷的不安,又有劫后余生的喜不自禁。
她快步走到班超身邊,一家人緊緊相依,警惕地護衛著彼此。
班超望著城下,六千龜茲騎兵如黑色的潮水,將城池團團圍住,他們手中彎刀在殘陽下泛著幽光,似是死神的鐮刀。
而身后,疏勒青壯戰士,正將磨刀石浸入融化的雪水,那“滋滋”聲,仿佛是戰斗的號角在悄然奏響。
“夫君,此戰兇險,我們與疏勒百姓共進退!”阿依慕目光堅定,緊緊握住班超的手。班超看著妻子和孩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大笑道:
“有你們在,我班超何懼之有!”
此時,疏勒城頭上,疏勒叛將安歸的頭顱被挑在矛尖,向叛軍示威,頭顱隨風獵獵作響,似是在訴說著叛國的下場。
龜茲騎兵中,叛將段成式大聲叫囂:
“班超,你若開城投降,可留全尸!”班超怒目圓睜,長矛一揮,大喝道:“爾等鼠輩,犯我疏勒疆土,今日便是你們的死期!”
17
“聽我號令!依計行事,立即出擊,破滅賊兵!”班超立于疏勒城前,聲如洪鐘,仰天長嘯,聲震四野,似要將那滿腔的怒火與決絕,都化作這驚天動地的吶喊。
三千疏勒兵與六千龜茲、尉頭國聯軍,如洶涌的潮水般連兵一處,在疏勒城下絞殺鏖戰。刀光劍影中,喊殺聲震耳欲聾。
班超佩劍揮出,寒光閃過,漢駐屯軍數千將士如猛虎下山,展開陣勢,沖入敵陣,一時間,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班超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戰至力竭。他倚著半截斷矛,大口喘著粗氣,稍稍歇息。抬眼望去,只見疏勒叛將安歸的弟弟赤勒,提著那把染血的彎刀,如惡狼般向自己逼近。
城頭上,妻子阿依慕和孩子們驚恐不安,那眼神中的擔憂與恐懼,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著班超的心。他深知,自己早已沒有了退路,今日,唯有血戰到底。
瞬息之間,往昔的場景如電影般在班超腦海中閃現。當年銳士田慮,單槍匹馬,劫持龜茲人扶立的疏勒王兜題,那是何等的驚險。可如今,叛將安歸的弟弟赤勒,卻沒有當年疏勒王兜題僥幸逃命的好運氣。
赤勒揮刀砍來,班超側身一閃,手中長劍如靈蛇出洞,直刺赤勒咽喉。眨眼之間,赤勒已倒在了血泊之中,神仙難救,死在了班超的劍下。
此役,班超大獲全勝,捕殺了謀反的疏勒國叛將安歸等,打敗了尉頭、龜茲聯軍,殺死六百多人,俘虜數千人。
疏勒國、于闐國、鄯善國等西域諸國,又重新恢復了安定,百姓們歡呼雀躍,整個疏勒,成為了歡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