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院二堂，外簽押房。

林如海翻了翻眼前的幾份筆錄，還有揚州知府和甘泉縣令的拜帖，一時無奈抬眉，望向了下手默默吃茶的姚弘旭：

“子明啊，那尤繼業到底是個官身，哪好隨意強栽給他走私的罪名？

而府縣停粥和山陽民亂，根源雖在于藩庫撥下的賑災款被層層貪污，但一來區區巡檢的口供無濟于事，二來也非我之權柄所及，何苦惹得任伯安和王亶望驚懼不安？

莫非.......子明是有意讓我和江南官場為敵不成？”

說到最后，他的神情已經很是嚴肅。

姚弘旭放了茶盅，從容笑回道：

“侄兒也知當今官場積弊難返，我自己尚且不敢與皇祖父回明，又哪里會害姨爹擔此重責？

不過是給那尤繼業一個教訓罷了，侄兒回京之前自會放他出去。”

對一個王子而言，這也的確只能算是小懲大誡。

林如海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又蹙眉看著筆錄上的一行字，微微拈髯沉吟道：

“這尤繼業自述是寧國府的姻親，可我分明記得寧府珍哥兒媳婦的父親只她一個親生女兒。

不過那尤老兄出身無錫尤氏，為南宋禮部尚書文簡公之后，且的確是捐館在揚州府判（六品）的任上......這卻又有些巧了啊。

子明還是得問明此事才好，若真是尤老兄的子嗣，還望子明能多留他一分體面。”

與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并列“南宋四大詩人”的尤袤，似乎就謚號文簡？

怪道尤氏不過六品官之女，卻能高嫁進寧國府為繼室呢。

姚弘旭微覺豁然，加之他本意不在出氣，也就隨口應下了。

正說著話，外面便傳來了王景安的聲音：“老爺，賈西賓下學了，特來給老爺請安。”

林如海便笑讓快請，等那腰圓背厚、面闊口方的儒衫中年進來，自己還稍稍離座一迎。

姚弘旭雖不待見這賈雨村，面上卻不露分毫，照常見禮之后各自入座。

林如海先問了問黛玉的功課，以及乖巧與否，悟性何如之類。

賈雨村自然回答得滴水不漏，不諂不媚間便將黛玉夸了個遍，又謝過了府上太太中午特命加菜的恩典，一時與林如海聊得十分投機。

此時王景安又進來奉給了林如海一盞細膩透亮的上等燕窩，便連賈雨村也有小廝給端來了一碗，卻對姚弘旭笑說：

“小人原不知表少爺在此，故而將表少爺的那盞血燕窩與太太、姑娘的一齊送去了內院。”

“一兩燕窩一兩金”的血燕窩？

記得前世都賣到了一兩萬元，內中還真假難辨，而來此世月余，自己還只在記憶中的宗室家宴上見過。

姚弘旭心頭微動，擺手笑道：

“連姨爹吃的也只是白燕窩，我又哪好去享那血燕？”

“太太和姑娘原都有些體弱，因此姑娘每年春分、秋分犯了咳疾時，便要換成了血燕窩的。”

王景安忙解釋了一句，因又誠懇勸道：

“表少爺原是貴客，昨兒又救了太太、姑娘和奶奶們，自然是當得起的。

而且這是小人自己的一份心意，只為了感謝表少爺救了我家老娘，并不走公中賬目。

只是遠比不上太太的謝禮貴重，還望表少爺不要嫌棄。”

林如海眼角微微一跳，心中不禁又生出些悶氣，但仍讓姚弘旭趁熱去吃了。

自家太太要將要將那等英氣美人用來回報救命之恩，理由堂皇正大，自己也難辯駁。

而這王子更是惹不起，又躲不掉，那就只能眼不見心不煩了。

姚弘旭也瞧出了林如海的尷尬和氣悶，心中對賈敏的貴重禮物有了些猜測，謙讓幾句后也就告辭去了后頭。

廊上遇到了前來請他的夏蘭，便隨她一路去了東耳房。

黛玉正在賈敏跟前認真背誦著今日所學的《神童詩》，脆聲糯糯，自然流暢，其聰穎靈慧，不與凡同。

桌旁的小暖爐上正煨著三碗顏色均勻鮮艷，盞形漂亮規整的血燕窩，濃郁的蛋白清香悄然彌漫。

竟比記憶中的暹羅貢品的外觀還要好？

門口，姚弘旭挑了挑眉，生起了幾分興致來。

等小黛玉將通篇九百六十字《神童詩》一氣呵成且一字不差，他才拊掌而贊，抬身進去見禮。

落座說笑了幾句之后，賈敏已悄然打量過他周身上下，頭里因聽到他調兵抓人而生出的微微擔憂方才完全放下。

因又蔥指稍抬，輕輕點了點奉于三人面前的血燕窩：

“難得王景安有些門路，每年能尋到這些血燕窩來，子明你也嘗嘗，看看可還吃得慣。”

美婦人淺笑盈盈，欣喜微微，帶著絲絲的炫耀，卻更難掩真誠的親近。

姚弘旭自然不會掃興，認真端詳之后也就如實笑回：

“姨媽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單顏色和盞形就已經勝過我曾吃過的那些了。”

“子明你呀，就挑好話來哄姨媽罷。”

賈敏眉眼彎彎，掩帕而笑，又輕輕推了那正與燕窩相配的赤色琉璃描金彩畫蟲紋碗：

“你且快嘗嘗，涼了可就欠些味道了。”

姚弘旭也不客氣，徑直舀了半勺抿入口內，細細品嘗起來，一時鳳目微瞇，狀若沉醉。

賈敏美眸盈盈，抿唇笑望。

黛玉明眸晶晶，烏珠悄然一轉，偷偷將自己那碗也推到了姚弘旭面前：

“子明哥哥，你喜歡的話，我這里還有一碗哦。”

姚弘旭還未及答話，賈敏已輕輕瞪了她一眼：

“你這丫頭，這血燕窩最能潤肺養胃、緩解咳疾了，今兒我還特意讓她們多放了一塊冰糖的。

玉兒乖，把這一碗都喝了，夜里也就不咳嗽了。”

“可是這個好腥呢，還有些怪怪的咸味。”

黛玉癟了癟小嘴，又忽閃著大眼睛，向賈敏賣萌告饒道：

“娘，我能跟爹爹換一換嗎？白燕窩就好吃多啦~”

賈敏捏了捏她的臉蛋，輕輕哼道：

“不準！血燕窩的珍貴也就在這塊兒了，你爹爹特意留給你的，今兒一小口都不準剩下！”

嗚~都怪子明哥哥也在這，不然自己就能帶回去“吃”了。

黛玉苦著小臉應了，舀起淺淺一層燕窩，但低頭輕輕一嗅，仍不覺柳眉顰蹙，嫌棄地輕“咦”出聲。

正也微抿一口了燕窩的賈敏沒好氣地嗔她一眼：

“哪里就這樣難吃了？偏你這丫頭嘴最刁！

再磨蹭，等涼了腥味就更濃了。”

“哦。”

黛玉咬了咬牙，閉著眼睛就將燕窩往口中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