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關隴集團”與“李武韋楊”之間:太原功臣研究的問題空間
第一章 從“關隴集團”到“李武韋楊”:陳寅恪對唐代政治史解釋的轉變
在古代中國的歷史編纂傳統中,開國史永遠是宏大敘事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對易代合理性的描述與對“天命”的建構相互纏繞,使事實記錄、對各種政治力量之間關系的描述以及對災祥玄象的解說在歷史敘述中交疊,往往令開國史處于虛實之間。拜其所賜,考察某一王朝的開國史時,傳信傳疑便成為最首要的工作。可能是文獻不足的緣故,我們所能掌握的只是片段式的信息;也正因為無法對開國史做全盤的辯證,從開國史中的合法性建構這一最易留下斧鑿痕跡的問題入手,已經成為學界拆解開國史敘事的重要方法。
與合法性建構這一最容易留下破綻的問題相比,開國史中對各種政治力量之間的關系所做的描述更為具體——當然,這種描述與合法性建構并不屬于同一層次的工作,有時相關描述還是合法性建構的一部分——其背后的事實也更加難以破譯。其復雜性在于,開國史中出現的各色人物,歷史形象也常是虛實掩映:他們被定型為某些角色,其功能在于強化敘事的合理性,這些角色與功能之所以分配給他們,則是因為他們確實擁有與此相關的事跡;而讓他們在開國史中所擁有的角色與功能最終定型的關鍵因素,是建國初期的政治格局與政治結構——在古典政治敘事傳統下,現實際遇是某個人或某一群體歷史形象的本相,故而開國史描述中各種政治力量之間的關系很大程度上是據后來的政治現實建構出的歷史,而非原本存在的事實。同時,這些人物在開國史中被設定的形象也會固化其個人與家族在現實中之地位,因為這種歷史化的形象意味著在政治上的“定性”,除非政治格局發生巨變、開國史被后來者重寫,否則其政治地位不會隨一般的政治波動發生變化。
在無法直接從編纂史料中獲知政治人物與政治力量在真實開國過程中的作用時,我們或者可以據此思路反推,從開國史中的某些人群在建國后的現實際遇出發,探尋其在開國史中所擁有的角色與功能的成因,進而對開國史中相關部分的虛實進行分離。
與其他王朝開國史的狀況相似,唐代開國史中非事實內容也占了較大的比重,學界對此所做的考辨已有很多成果,開國史上的重要人物與事件幾乎都有相關的研究文章,在此不一一列舉。這類研究中,曾經最受關注的是對李淵和李世民誰為晉陽起兵“首謀”者的考辨,《二十世紀唐研究》中對此有較為全面的歸納,[1]在這些論著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樹桐的相關研究,李氏不但從史料記載的歧義中發現正史中以李世民為起兵首謀者的說法存在疑點,而且在確認李淵為起兵首謀者后,進一步對正史中出現李世民首謀說的原因進行分析,對相關史料的形成過程提出了假設,認為李世民在貞觀年間授意許敬宗篡改實錄,以突出自己的功績,偽造出高祖欲以其功大而立其為太子的說法,以洗脫其為爭奪儲位而發動“玄武門之變”的罪責。[2]盡管在今日看來,其觀點特別是對許敬宗篡改實錄所涉及的內容所做的判斷似乎略有矯枉過正之處,但李氏在考辨史事的同時對不實之記載的成因一并進行分析,從而揭示出唐代開國史敘事的若干特點,是在實證研究時代對唐代開國史研究空間的拓展。
與晉陽起兵“首謀”問題同樣受到學界關注的,是對唐代開國史中合法性建構的分析。在這一問題的研究上,中國學者曾經試圖從相關史料做回歸事實的研究,如毛漢光《李淵崛起之分析——兼論隋末“李氏當王”與三李》、[3]李錦繡《論“李氏將興”——隋末唐初山東豪杰研究之一》[4]與《論“劉氏主吉”——隋末唐初山東豪杰研究之二》,[5]以及楊梅《也談“李氏將興”與“劉氏主吉”》[6]等文章,都是從當時產生很大政治影響的讖語中探尋其“本事”,分析這些讖言背后的社會與觀念現實,而對讖言在唐代開國史敘事中如何被使用、對合法性建構起到何等作用并未給予特別的關注。近年來,在日本學者的影響下,也出現了以史料批判為基本方法,重視合法性建構這一問題本身的研究傾向,徐沖《〈舊唐書〉“隋末群雄傳”形成過程臆說》、[7]李丹婕《承繼還是革命——唐朝政權建立及其歷史敘事》[8]等文章都是從歷史書寫或史學史的角度對此問題的思考。這種研究傾向推動了對此類問題的進一步探討,最近陸續出現的一些學位論文,如王友振《李唐建國中政權合法性建構研究》,[9]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考察唐代開國史中的合法性建構問題上。
當我們面對這些已有的成果時,仍然會對唐代開國史研究有一絲隱隱的擔心。問題在于,受史料所限,實證研究已經幾乎很難產生新的典范式課題,偶爾刊布的新史料如出土墓志也只能就某個具體問題進行考辨,不能撼動敘事史學下的整體事實;對開國史敘事的考察雖然方興未艾,研究空間相對較大,但基本上只能對史料的形成過程及其成因做出分析,而史料背后的事實如何,通過此方法所能做出的考辨也極為有限。更重要的是,這種分析本身也需依賴實證研究作為基礎,當實證研究進展緩慢且分析方法相對固定時,敘事研究的突破也不易實現,而一些有待進行考察的問題,如開國史中對若干政治力量之間的關系所做的描述,應如何從歷史敘事的角度進行審視并進行適當還原,并不容易以目前學界已有的思路(這種思路或可簡單歸納為將目光聚焦于與史料形成有關的記載,從中尋找答案)來解決。因而,前文提出的從建國后某一人群的政治際遇出發,對開國時期的相關問題進行反推的想法,也許是一個可以嘗試的方向。
“太原功臣”就是唐代開國史中可以注意的一個群體。這一群體在史料中的正式名稱為“太原元謀勛效”,是李淵在武德元年賜予免死特權的一批功臣,在唐代開國過程中,他們原本屬于晉陽起兵中追隨李淵的“元從功臣”這一范圍更大的群體,而免死特權正是李淵賜予太原功臣的特殊待遇。作為唐代開國過程中起到過重要作用的政治力量,太原功臣在李淵建國之后被賦予特殊政治身份,在唐初的政治結構中也曾擁有一席之地,這種政治狀況又投射在唐初的開國史敘事中,形成了該群體成員在《大唐創業起居注》和實錄中的歷史形象。研究“太原功臣”在唐初政治中的境況,不但可以對唐初政治史有所發現,也能借此對唐代開國史敘事中有關政治力量間關系的內容進行具體考察。
有關這一群體的專門研究并不多,就筆者所見,黃永年和雷家驥曾對此功臣群體進行過集中討論,[10]而對“元從功臣”進行研究的,則有布目潮沨、王吉林和伍伯常等。[11]
在對這些研究做出具體考量之前,需要注意到它們所具有的共同傾向,那就是這些相關研究在分析唐代元從功臣或太原功臣時,都以唐代開國時期作為具體時段,以元從功臣、太原功臣作為分析樣本,對陳寅恪“關隴集團”學說進行驗證、修正或質疑。換言之,如果沒有“關隴集團”學說,這些研究可能不會以今日我們所見之面貌展開,故而這些學者們的研究旨趣,是對陳寅恪提出的這一重要概念進行回應。
作為北朝隋唐政治史研究領域具有整體性意義的假說,“關隴集團”學說具有極強的影響,凡研治北朝隋唐政治史者,無論贊同與否,都無法繞過“關隴集團”這一概念及在此基礎上搭建起的解釋體系。學者們在對西魏至唐初的政治走勢進行描述時,實際上都是以“關隴集團”說為基礎進行具體的論證與考辨,且在使用時雖對其外延界定各有不同,但對“關隴集團”確曾存在基本持肯定態度。對這一學說的使用,業已成為學界的一種“路徑依賴”,作為政治史的研究對象,太原功臣自然也被納入對“關隴集團”的解釋體系。而問題在于,這一學說是否可視為陳寅恪北朝至唐代政治史解釋的定論?對隋唐之際政壇上出現的太原功臣而言,此說若非陳氏最后定論,是否有其他理論可適用于太原功臣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