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隴集團”學說的論說方式及其內在不足[12]
“關隴集團”這一概念的提出與界定,是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以下簡稱《述論稿》)中完成的。此前,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以下簡稱《略論稿》)中,他即已提出與“關隴集團”密切相關的“關中本位政策”概念[13],在《述論稿》中,他將這一涵蓋觀念與制度等諸方面的概念帶入其中,從政治角度描述了在“關中本位政策”作用下,自西魏時起形成的“關隴集團”在隋唐時代的持續性影響,及其瓦解給唐代歷史帶來的結構性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闡述“關隴集團”的來龍去脈時,陳氏的論說方式對這一假說的解釋力起到了決定性作用。[14]他的論說由兩組問題構成,其一為對“關隴集團”形成的論證,其二為對“關隴集團”在唐代的存續與瓦解,以及瓦解后政治權力分化重組狀況的分析。
(一)關于“關隴集團”形成之論說
陳氏從李唐氏族問題的記載疑點出發,得出了李氏郡望應在趙郡而非隴西的結論,由此揭出西魏時期宇文泰令漢人大族改易郡望之事,認為正是此政策影響了李氏郡望的記載;而后,他對易郡望政策的出臺背景進行分析,導出“關中本位政策”之說,認為這是宇文泰制定的整體性國策,進而認為宇文泰在“關中本位政策”施行之下鍛造出了“關隴集團”。
這一論說過程如剝筍般層層深入,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遞進式結構。在此結構中,李唐氏族問題僅是“關中本位政策”影響下的表象,處于最外層;宇文泰改易漢人郡望這一事件則屬中層,聯結著表層現象與塵封在史籍中的“關中本位政策”;位處最核心的“關中本位政策”中還包裹著“關隴集團”這一由其孕育且與之共生的果實。而這顆果實,才是其論述的重點。
不過,在講說的過程中,他給予更多篇幅的則是“關中本位政策”而非“關隴集團”。而關于前者的鋪陳,正是為說明后者的特性。在分析時,他提出“關中本位政策”施行之原因在于“宇文泰率領少數西遷之胡人及胡化漢族割據關隴一隅之地,欲與財富兵強之山東高氏及神州正朔所在之江左蕭氏共成一鼎峙之局,而其物質及精神二者力量之憑藉,俱遠不如其東南二敵,故必別覓一途徑”,而這一“途徑”,便是“融合其所割據關隴區域內之鮮卑六鎮民族,及其他胡漢土著之人為一不可分離之集團,匪獨物質上應處同一利害之環境,即精神上亦必具同出一淵源之信仰,同受一文化之薰習”,即推行文化、制度等一系列措施,將其麾下胡漢文武人士熔于一爐,使其結成牢不可破之聯盟,“始能內安反側,外御強鄰”。因為宇文泰當時只能以關隴地區為依托,“就其割據之土依附古昔,稱為漢化發源之地,不復以山東江左為漢化之中心”,故陳氏稱“此宇文泰之新途徑今姑假名之為‘關中本位政策’”[15]。
在這一段分析中,陳氏非常強調“關中本位政策”對宇文泰治下胡漢力量所產生的強大聚合效應,而其稱關隴區內胡漢民族在該政策作用下凝成“不可分離之集團”,正是對“關隴集團”的首次描述。所謂“不可分離”,即指此集團中人士除現實政治利益之外,還受“關中本位政策”所營造的觀念影響,摒棄原有的地域觀念與出身觀念,在文化上產生認同感,而這一狀況,正是“關隴集團”的重要特性。
只要對照陳氏在《略論稿》中對“關中本位政策”影響下產生之政治集團的描述,就可發現《述論稿》對“關隴集團”特性的描述意義之所在。
在《略論稿》中,陳氏認為宇文泰之所以與山東、江左成鼎峙之勢,除去具體之經濟、軍事舉措外,還通過文化措施“維系其關隴轄境以內之胡漢諸族之人心,使其融合成為一家,以關隴地域為本位之堅強團體”。[16]這一論斷中“融合”及“堅強”二語,對“關隴集團”所具牢固穩定特征之描述,較之《述論稿》中“不可分離”之定性相去甚遠。當然,《略論稿》此段僅就政治文化方面加以闡述,而且該書主要論隋唐制度之南北朝源頭問題,政治組織與地域性集團并非重點,故而不獨此篇,該書論兵制、財政等篇亦未強調這些具體政策與“關隴集團”之關系。唯其如此,《述論稿》所言“關隴集團”所具有之“不可分離”之特性才值得特別重視。這一狀態描述,正是陳氏對此集團形成后所具有的“超穩定”特性的認定,在陳氏看來,“不可分離”的“關隴集團”是“關中本位政策”落實的結果,西魏北周至唐初,若無這一整體性政策統攝一切,便無法形成“不可分離”之強大政治實體,亦不可能在權力幾次易手時仍保證此集團掌控全局;李唐天下底定之后,一旦該本位政策遭破壞,“關隴集團”自然亦被削弱。反之,如“關隴集團”之地位先被撼動,本位政策亦無法繼續支撐,變局亦隨之出現。——這一有關二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看法,正是《述論稿》上篇的基本思路與論說線索。
陳氏如此強調“關隴集團”這一概念及其特性,但恰如孟彥弘所言,他“對這兩個概念(即‘關中本位政策’與‘關隴集團’——筆者注)的內涵并沒有展開進行討論”[17],給這一論題留下了極大的缺口。正因其未對此概念內涵加以說明,若干與此相關的具體問題,如“關隴集團”除“不可分離”之超穩定特性外還有何其他特征、其在西魏北周以后又有怎樣的發展等,陳氏本未詳述,后來者往往據己意揣度,人人取舍不同,遂使此概念的接受與傳播過程顯得頗為雜亂,逐漸形成了“一個關隴,各自表述”的狀況。
除去概念闡述與相關問題解釋方面的不足,“關隴集團”形成這一論說過程本身亦有可商榷處。此論說過程層層遞進,但每個環節的結論并非完全成立,這種由具體結論的可信度帶來的對論證結構的完整性與最終結論的真實性的影響,也導致了整段論說各環節之間的聯系并非致密無間。比如,李唐皇室是否出自趙郡,陳氏的論證其實并不充分[18],這便影響到這一結論與下一環節中宇文泰令漢人改郡望之事的關系;而令漢人改易郡望之事若確為事實,除此項舉措外,是否還存在其他可視為宇文泰整合治下胡漢文物人群之“新途徑”,亦語焉不詳,故而是否存在具有整體意義之“本位政策”亦存在疑問;設若確存在統攝全局之“本位政策”,“關隴集團”人士又如何在觀念中協調這一本位觀念與原有之家族、地域意識與傳統,《述論稿》中亦未明言。
對“關隴集團”的模糊界說,以及在事實層面的論證不足,是“關隴集團”學說本身的第一重困境。
(二)對“關隴集團”瓦解及此后權力重組的論說
在提出“關中本位政策”造就“關隴集團”之后,陳氏做了更為宏觀的描述:“隋唐兩朝繼承宇文周之遺業,仍舊施行‘關中本位政策’,其統治階級自不改其歧視山東人之觀念。故隋唐皇室亦依舊自稱弘農楊震、隴西李暠之嫡裔,偽冒相傳”。[19]
在陳氏看來,關隴集團自西魏形成之后,雖歷經北周、隋、唐號令三嬗,但控制政局之地位一直未受動搖,這是陳氏與他之后的多數學者不同的地方。后人多認為北朝隋唐之際“關隴集團”的成分與地位可能發生了變化,并從各種角度對變化的具體表現與原因進行解說,而陳氏則認為此時期“關中本位政策”一直得以繼續,故“關隴集團”亦未發生變化。這種認識恐怕并無史料的直接支持,而值得注意的是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提出的“周隋唐皆出自武川”之說:
兩間王氣,流轉不常,有時厚集其力于一處,則帝王出焉。如南北朝分裂,其氣亦各有所聚。晉之亡,則劉裕生于京口,蕭道成、蕭衍生于武進之南蘭陵,陳霸先生于吳興,其地皆在數百里內。魏之亡,則周、隋、唐三代之祖皆出于武川。宇文泰四世祖陵,由鮮卑遷武川,陵生系,系生韜,韜生肱,肱生泰,是為周文帝。楊堅五世祖元壽,家于武川,元壽生惠嘏,惠嘏生烈,烈生禎,禎生忠,忠生堅,是為隋文帝。李淵四世祖熙,家于武川,熙生天錫,天錫生虎,虎生昞,昞生淵,是為唐高祖。區區一彈丸之地,出三代帝王,周幅員尚小,隋唐則大一統者,共三百余年,豈非王氣所聚,碩大繁滋也哉。[20]
從陳氏的相關研究來看,他并不同意楊隋李唐出自武川之說,但周、隋、唐出于同一地域集團,則是陳氏與趙翼共有之看法,只不過趙翼歸之于“王氣”,陳氏名之曰“關隴集團”,皆是將其視為超越政權的存在。
趙翼的思路,在陳氏對唐代政治史的解釋上起到的啟發作用并不止此一處。在論述“關隴集團”瓦解后的權力重組時,陳氏同樣從《廿二史札記》中獲得靈感,借鑒了趙氏提出的“唐宦官多閩廣人”之說,并同樣視之為地域政治集團。可以說,趙翼所概括的地域宗派現象,是陳寅恪在對唐代政治史進行解釋時的重要素材。恐怕正是受趙翼思路的影響,陳氏便未對“關隴集團”為何至唐代仍為統治核心進行論證。
陳氏用寥寥數語描述了“關隴集團”的跨時代政治影響,而后便開始論述該集團在唐代被破壞、破壞后的權力格局重組問題。論及“關隴集團”的瓦解時,陳氏再次強調“李唐皇室者唐代三百年統治之中心也,自高祖、太宗創業至高宗統御之前期,其將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代以來之世業,即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下所結集團體之后裔也”。隨后便提出“自武曌主持中央政權之后,逐漸破壞傳統之‘關中本位政策’,以遂其創業垂統之野心”,并認為破壞府兵制、崇重進士科皆是破壞“關中本位政策”的代表性行為,特別是后一項舉措,使得“關隴集團”逐漸被進士科所產生之文臣所取代,“故武周之代李唐,不僅為政治之變遷,實亦社會之革命”[21]。
這一段論述之后,陳氏運用其最得意之“種族—文化”理論,佐以若干例證,分析“關隴集團”瓦解后的政治格局。在其理論框架下,安史之亂后唐代政權分化為兩大系統:一為以長安為中心的朝廷,二為以河北地區為代表之部分藩鎮。前者由兩大人群主宰其政治,即擁有科舉出身之“受高深文化之漢族,且多為武則天專政以后所提拔之新興階級,所謂外廷之士大夫”,與身居內廷但控制皇帝與禁軍之“受漢化不深之蠻夷,或蠻夷化之漢人”[22];后者“漸染胡化深而漢化淺”,“其政治、軍事、財政等與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系”[23],實為一“胡化集團”。
陳氏的這一組分析非常宏觀,但亦有軌跡可尋。在《述論稿》上篇的最末,他明白地勾描了這一線索:“有唐一代三百年間其統治階級之變遷升降,即是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所鳩合集團之興衰及其分化。蓋宇文泰當日融冶關隴胡漢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創霸業;而隋唐繼其遺產,又擴充之。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來此關隴集團中人物,所謂八大柱國家即其代表也。當李唐初期此集團之力量猶未衰損,皇室與其將相大臣幾全出于同一之系統及階級,故李氏據帝位,主其軸心,其他諸族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無文武分途之事,而將相大臣與皇室亦為同類之人,其間更不容別一統治階級之存在也。”[24]
在此段俯瞰歷史大勢的概說中,陳氏明確了其對“關隴集團”瓦解與權力重組問題的論說結構:在“關中本位政策”作用下,“關隴集團”作為一個整體,是西魏至唐前期皇室與大臣共同之出處,且“本融合胡漢文武為一體,故文武不殊途,而將相可兼任”,故能將朝廷決策、行政與國家軍事權力等牢牢控制;而“自西魏迄武曌歷時既經一百五十年之久”,此集團業已衰朽,故在武后至玄宗時期的破壞下,“關中本位政策”不存,“關隴集團”失去其政治優勢,由此帶來的社會變革,使原來由其壟斷的各種權力亦分由不同集團所掌控,“皇室始與外朝之將相大臣即士大夫及將帥屬于不同之階級”,“同時閹寺黨類亦因是變為一統治階級”[25],安史之亂后終于一分為三:行政權由科舉制下脫穎而出之詞臣掌握,皇帝與決策權由出身邊地之宦官控制,地方軍權則由胡化風氣下之武人把持。在這一格局下,三類權力的擁有者皆非“關隴集團”之后裔,皇室遂獨享關隴之出身,君臣間之社會屬性截然不同。由此觀之,一分為三后的權力格局,更像是“關隴集團”掌權期的倒影,處處與“關隴集團”表現有異,所以如此,皆因“關中本位政策”遭破壞,高度集中之權力不復存在之故也。
前文已對“關隴集團”本身特點等問題之論說略做分析,因這一集團瓦解后之狀況與前文所論內容形成一本相與倒影相對之結構,有關此段論說之過程自不必一一質證。又,陳氏在論述關隴集團瓦解后之權力分化情況時,牽涉頭緒繁多,事實層面可商榷者亦較多,其論證時作為前提之假設也頗多,此點與上節之情況相近,此處不擬詳加考索。而可特別指出之問題,有以下兩條。
第一,此段論說中對“關隴集團”瓦解后權力重新分配之狀況有較細致之說明,而對此集團瓦解與“關中本位政策”破壞之過程則言之過簡。且武后至玄宗時究竟倚賴何人完成此社會變革與政治革命合一之事業?“關隴集團”面對此二重變革又有何反應?該集團瓦解過程中,此集團人士及其家族升降沉浮狀況如何?武后至玄宗為破壞“關中本位政策”而所倚重之群體,又是否能與當時之皇室結成近似“關隴集團”之聯盟關系?如聯盟結成,陳氏所言安史亂后皇室與大臣分屬不同社會階層之說是否仍能成立?若并無聯盟,又如何能瓦解諸種權力合一之強大集團?此為“關隴集團”學說的第二重困境。
第二,陳氏在論述“關隴集團”瓦解與權力整合時,其選擇之參照系為“關隴集團”掌權期之狀況。職此之故,將宦官群體、外朝士大夫與邊地武將分為“種族—文化”不同之集團,且以此為《述論稿》中篇論說之綱領。而考之歷代史事,決策權、行政權與軍事權集中于某一地域集團者實少,相離者反為常態,故陳氏所描述之權力三分局面,究竟為唐代政治之特征,抑或歷代政治之通例?由此反觀“關隴集團”掌權時期,其是否如陳氏所言掌控以上各項權力?此點為“關隴集團”學說的根本困境。
此兩條之外,陳氏之表述亦有可思量之處。如前引其綜述文字中,稱唐代“統治階級之變遷升降,即是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所鳩合集團之興衰及其分化”。觀《述論稿》上篇,所言盡是“關隴集團”之興衰,而并無論其“分化”之內容,故前文將“分化”解釋為權力分由不同集團控制。然而“關隴集團”在唐代是否確有分化之情形?如有分化,則此時該集團已失去“不可分離”之特性,故分化是否即可視為其已從內部瓦解?因陳氏對此未有進一步之解說,故實難判斷《述論稿》中所言之“分化”具體應為何事。
陳氏使用“關中本位政策”與“關隴集團”這一對概念,將西魏至唐前期政壇的核心支配者做了集團化界說,并以此為基點,將此后的政治狀況描述成一個與之相反的結構,勾勒出了北朝隋唐政治史的基本線索,即關隴集團成型、瓦解與此后建立權力新結構的過程。這種歷史解釋,在史事中建立了秩序,至今為止都是極具理論性的假說。而這一假說在論說結構與論說特點上的不足,既影響了該學說本身的解釋力,又使其在被學界接受與傳播過程中產生種種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