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靈與歷史互動的奧秘
- 季紅真
- 3122字
- 2025-04-24 17:57:34
一 生日禁忌:端午節的咒語
關于蕭紅的生日,最早的說法是1911年6月1日。這一天是農歷的端午節,東北鄉間稱之為五月節,因為民間有祭日出生的孩子不祥的說法,所以家里把她的生日向后推了一天。[4]有學者由此得出結論,蕭紅一出生就受到舊文化的歧視,連真正的生日也不能公開。
這一說法,最早被鐵峰先生所推翻。他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結識蕭紅父親張廷舉的老友、蕭紅稱之為三姨父的于興閣,確證是端午節后一天,在自己的《蕭紅傳》中采納了這一說法,又在《蕭紅生平事跡考》中進一步強調之。而且,于興閣是在20世紀50年代末,張廷舉到哈爾濱,兩個人喝酒的時候,于興閣親耳聽張說的。這一說法,又得到了蕭紅少年密友、二伯父之女張秀珉的旁證,似乎已經鐵證如山。張秀珉比蕭紅小三歲,曾經在呼蘭張廷舉家吃住三年,與蕭紅朝夕相處、一起上學,直到蕭紅離家到哈爾濱上學為止。據她隱約記得蕭紅是在端午節后過生日,具體哪天則不甚清楚。這一說法,也引發了呼蘭學人的質疑,根據他們對一些當地老人的調查,得出的結論是呼蘭民間沒有祭日出生的孩子不祥的風俗信仰。
但是,蕭紅在《呼蘭河傳》第二章,以風俗畫的方式展現了民間的信仰,其中,七月十五盂蘭盆會、放河燈是精神壯舉之一。蕭紅特意寫道:
七月十五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里便是非常苦的,想脫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以脫生。……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是件善舉。……
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長到結婚的年齡,男女兩家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才能夠結親。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產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系……但在女子這方面可就萬萬不可:若是有錢寡婦的獨養女,又當別論,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份財產在那里晃來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產來,先說那份妝奩也是不少的。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平常的人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6]
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也是佛道兩教祭祀鬼神的節日,和清明、端午、十月十五下元節并稱四大鬼節。其中,清明和十月十五是家祭,一個是掃墓、供奉食物以饗祖先與亡靈;另一個只燒紙,或者是燒紙質的衣物,有些地區則用紙包著燒,名曰燒包子,都體現送寒衣的象征意義。而端午和七月十五中元節(盂蘭盆會)則是公祭,前者是祭奠公眾人物,后者是紀念那些無家可歸、無人奉饗的孤魂野鬼,故有放河燈的儀式。端午祭奠的對象有說是屈原、有說伍子胥,還有說曹娥,只有在江南的廣大地區,有祭祀百越人圖騰——龍的傳說。總之,幾種說法都和水有關系,所以有賽龍舟的習俗。此外,中國文化理念崇尚陰陽平衡,端午節是五月初五,五是陽數,因為是重五,兩個陽數疊加有極陽之意,所以被納入惡月惡日。從先秦開始就有惡月惡日辟邪避毒的說法,甚至有這一天出生的孩子不祥,男要殺父、女要殺母的傳說。雖然,不是普遍的鬼節,但也是著名的祭日,由此而形成意義相關的風俗。就其祭日而言,和七月十五盂蘭盆會的意義是有交集的。既然呼蘭民間有鬼節出生的孩子不吉利的信仰,同是祭日的端午節出生的孩子有類似的文化禁忌,也就順理成章了。張家把蕭紅的生日推后一天,也就在情理之中。張廷舉對朋友言之鑿鑿的確認,已經是在蕭紅不幸早逝十六七年之后,而且蕭紅9歲時喪母,這一年五四運動爆發,次年蕭紅就進了呼蘭縣立小學新設立的女生部,也都“應驗”著命運不濟與不祥的古老讖語,使他更忌諱道破天機。盡管她是一個無神論的新式知識分子,但要顧及整個家族與社會關系的輿論,自然也不愿犯眾怒。
呼蘭學人的調查是在20世紀80年代,距蕭紅敘事的年代有四十余年,距離小說本事發生的年代至少有六七十年,因為蕭紅講述的是學前的童年見聞,那時五四運動還沒有爆發。在多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中,發生了政權的頻繁更迭、戰爭導致的文化潰敗、官方意識形態的激烈沿革,特別是1949年開始的移風易俗、破除迷信的各種政治運動,“文化大革命”更是要“掃除一切牛鬼蛇神”,他們調查的對象就是80歲以上的老人,也很少有親歷,并且很難保留早年的記憶。就是在呼蘭學人的著述中,也還保留了民間至今仍然流傳的“男莫占三六九,女莫占二五八”,以及“三六九,往南走”[7]等不詳的時間禁忌的命運讖語。姜家人關于族親在張家的命運也有類似的說法,姜玉蘭嫁到張家十一年病逝,蕭紅離開家十一年病逝,張秀珂是回到故鄉十一年病逝。[8]可見,這種數字耦合的神秘宿命的原始信仰,至今也仍然有深廣的文化心理的關聯域流傳在民間。所以,沒有統計學基礎的調查是不能作為證據的。
蕭紅自己的敘事對家庭也充滿了怨憤,祖母用針扎她的手指[9],“母親并不十分愛我”[10],“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11]。在《家族以外的人》中,她還記敘了母親對她的打罵。在張氏后人的敘事中,姜玉蘭也是極為重男輕女的,一直不讓蕭紅讀書上學,只讓她在家看孩子做家務。[12]至于繼母,則更是她少女時代的克星。除此之外,她自己幾乎避諱談起生日,在自述的文字中沒有具體的顯示,只說“1911年”出生,“二十歲的時候就逃出了父親的家”。但是,在虛構的文本中,五月節(端午節)總是與災難和求生的抗爭聯系在一起。《生死場》第七節題目就叫“罪惡的五月節”,極端主觀的修辭體現著對時間性質的格外強調。在這一節中,蕭紅主要敘述了兩件事情,都與殺子有關。第一件事是王婆服毒,原因是她當紅胡子的兒子被官府殺死。第二件事則是生意賠本的成業,暴怒中摔死自己剛出滿月的女兒小金枝。蕭紅在哈爾濱讀中學時期,一心想當畫家,廣泛搜集涉獵中外美術的資料,[13]想必看過俄羅斯巡回畫展派的代表畫家列賓的名畫《伊凡殺子》,啟發了她取材的向度。這殺子故事設置在五月節特定的時間里,就有了獻祭儀式的意味。王婆的兒子是因為沒錢過節去搶劫,成業也是因為無錢辦節日必需的物品而氣急敗壞,起因都是沒有財力獻祭。這兩個死去的孩子,便都有了祭品的替代意味,男性是自己獻祭,女嬰是被父親獻作祭品。端午節又名女兒節,因為是祭奠為尋父投江的曹娥,也可以解釋為以女兒為祭品的節日,這和蕭紅關于家里為攀高親給自己訂婚的自述,有著深層語義的聚合,蕭紅熟讀《紅樓夢》,自然掌握將真事隱去的虛構策略。五月節之后,才有金枝到都市去的逃亡求生,連老實本分的二里半在家破人亡之后,跟著李青山投奔人民革命軍,也是在次年五月節的第二天。后來的創作中,也出現了粽子這樣端午風俗的標志性物質細節,用在孤苦兒童遭日軍迫害之前的情節中。[14]作為一個精神強迫式的時間刻度,五月節在她所有的文本中都是一個劃分生死的時間符碼。蕭紅在青島寫作《生死場》中的這些段落的時候,剛從偽滿殘酷統治的哈爾濱逃出不久,到達那里的第二天就是端午節。[15]在她的身后,朋友紛紛入獄,此后又有不少為國犧牲。這個日子像是命運的咒語,劃分著生與死的界限,一再呈現在她的敘事中,在強烈的心理暗示作用下,無意識中是否有對自身命運的不祥之感,心理的糾葛轉換在文本的語言結構中得到釋解。1936年,她在日本寫給蕭軍的信中,有“什么人什么命”的話;1939年在重慶,她對好友張梅林說:“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后去東京,現在到重慶,都是我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定一個人走路似的……”[16]可見,作為左翼作家的蕭紅,是不排斥天命一類傳統文化的信仰的。而她對寫作懷著“宗教式”的感情[17],也近于獻祭的行為,短暫生命化作的文字便是特殊的祭品。
綜上所述,蕭紅出生于1911年6月1日這個最早說法,論者所謂一生下來就受到傳統文化歧視的觀點,筆者以為都是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