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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年鑒學派的遺產

年鑒學派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歷史研究流派,給以蘭克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和以政治事件為中心的歷史研究模式帶來了巨大的挑戰,被稱為“新史學”“史學界革命”。簡單地說,年鑒學派“主張‘總體觀念’,不贊成‘支離破碎的思想’,即主張研究經濟和社會根源、長時段、‘總體的人’,而不贊成研究政治表象、事件和‘片面的人’”[20]。總體而言,年鑒學派經歷了三代:第一代是創立者呂西安·費弗爾、馬克·布洛赫;第二代以費爾南·布羅代爾為代表;雅克·勒高夫、埃馬努爾·勒華拉杜里則成為第三代的領銜者。在整整60年(1929—1989年)的歷程中,年鑒學派從最初的一份經濟學雜志到后來成為掌握史學話語權并完全被制度化的學術機構以及影響深遠的學術流派,其中的很多問題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的[21]。年鑒派的成員很多,理論也很多,限于論題,這里僅僅論述對莫萊蒂影響較大的幾個理論:長時段(longue durée)、計量史(histoire quantitative)、地理或然論[22],雖然這些概念被學派的多數成員所共有和運用,但只有布羅代爾是被莫萊蒂反復征引和感謝的。

(一)長時段

布羅代爾認為,歷史時間由地理時間、社會時間、個人時間等一系列層次構成——它們不是客觀的構型,而僅僅是一種闡釋手段。它們并非平均、勻速地流逝,而是“有著不可勝數的各不相同的步調,時快時慢”,例如地理時間幾乎原地不動,個人時間則倏忽而逝。因此,布羅代爾將綿延的歷史時間切分成三種形態:短時段(事件史)、局勢(周期)、長時段。短時段是傳統史學關注的對象,它一般是按小時、日、月、年來度量的。它所“對應的是個人、日常生活、我們的錯覺、我們的瞬間印象,特別是編年史作者和新聞記者的時間”[23],這是一種“急匆匆的、戲劇性的、短促的敘述節奏”。雖然在“經濟、社會、文學、制度、宗教、甚至地理(一陣狂風、一場暴雨)”中我們都能看到短時段在起作用,可是過去幾百年來的歷史學幾乎總是以重大政治事件為中心的短時段政治史。所以,史書被一場場戰役,一次次政治家的沖突,一場場重要的演講等歷史中的瞬間充斥著。布羅代爾批評道,這樣的史學是如此煩瑣、乏味和變幻莫測乃至充滿著任意性和欺騙性,如此令人憎惡。而且,短時段也是表層的,單獨的瞬間無法預示歷史發展的潛在方向。因此,短時段自身面臨著重重危機,然而它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即使新的范式已經確立還不斷發生著返回短時段的現象。

另外,短時段已經不再能適應新的時代需求,不能把握住新的“時代精神”,“新的經濟和社會史偏重周期性運動,因此關注的是相應的時段”[24],例如價格曲線、人口級數、工資運動、利率變動、生產力研究、流通的嚴密分析等都要求有更大的時間度量單位。這個新的時間概念就是長時段。類似的觀點可見于涂爾干派的社會學家弗蘭索瓦·西米昂(Fran?ois Simiand)。可以說,他的思想在多方面為年鑒學派的研究范式奠定了基礎。他聲稱要拋棄把超常性和所謂不可重復性的事件作為唯一研究對象的傳統習慣。他認為,“未來史學家關注的不是特殊性和偶然事件,而是反復出現的現象,這才是真正科學研究的對象。這一觀點對年鑒學派社會史范式的形成有深刻的影響。這個范式包括:強調盡可能大的集合;在分析社會現象時優先使用計量方法;選擇盡可能長的時間段,以此凸顯大規模的轉型”[25]。當然,對長時段概念最集中、最有影響的思考是在布羅代爾的《歷史學和社會科學:長時段》一文中。布羅代爾并沒有把長時段的發現之功歸于自己,相反地,他指出:“18世紀以及19世紀初的歷史學家在某種程度上注意到某些長時段遠景。以后只有很少的杰出人物,如米什萊、蘭克、布克哈特、庫朗日能夠再發現這一點。”[26]遺憾的是,這些前輩只是有所關注,卻沒有深入地、細致地加以剖析和闡發。布羅代爾坦承,在自己的整個學術生涯中,之所以對長時段情有獨鐘,并不僅僅是興趣使然,而是因為“長時段具有非同尋常的價值……它構成人類歷史的深層,正是深層的歷史決定著歷史的結構”[27]。也即是說,布羅代爾不是為了理論創新的需要而去發明一個術語,而是努力去面對一個長久以來被忽略和遮蔽掉的事實。這句話也從學理上道出了長時段的重要性:“無數的層面和無數次的歷史時間的劇變都能根據這些深層結構、這種半停滯的基礎得到解釋。所有事物都圍繞著這個基礎轉。”[28]需要指出的是,在短時段和長時段之間有個過渡時段叫局勢,亦可稱周期。換言之,短時段和長時段是時間的兩極。局勢以10年、20年、50年為一段。比周期或中周期更高的一個層次乃是長時段。從度量上來講,長時段一般是指一個世紀、幾個世紀。如果接受這個概念就意味著必須改變思維方式,超越具體的、短暫的經驗和事實,習慣“緩慢的、有時近乎停滯的時間”和數量繁多、重復而且有規律的“細枝末節”(不是事件,更不是重大的社會事件)。布羅代爾在實踐中就是以15世紀到18世紀為一個長時段去研究資本主義文明的。同樣,他對馬克思的評價也是基于此,他說:“馬克思的天才及其影響的持久性的秘密,在于他第一個在歷史長時段的基礎上構造了真正的社會模式。”[29]總之,對布羅代爾來說,在歷史闡釋之中必須遵循長時段、局勢、事件的時段順序才能真正認清歷史發展的總體性圖景。然而,只是把歷史時間按世紀來切分遠遠是不夠的,那樣的做法依然是表層的、膚淺的。實際上,“支配著長時段的種種問題”的兩個關鍵詞為結構和模式(或曰模型)——把它們理解成長時段的組成要素也是可行的。布羅代爾宣稱,“長時段是無窮盡、無止境的結構和結構組合的歷史”[30]

“結構”一詞的內涵向來眾說紛紜,尤其是隨著由索緒爾語言學所引發的結構主義的興起。布羅代爾對結構的界定具有兩個特征:其一,與社會學的定義做對比;其二,強調結構是一種現實而非建構的結果。他說:“社會問題的研究者們將結構解釋為現實與大眾之間相當固定的關系的一種組織,指的是這種關系的協調一致。在我們歷史學家看來,一個結構自然是一種集合、一座建筑物,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在一定長時期里由時間任意支配并連續傳遞的現實。某些結構有很長的壽命,因為它成為經歷無數代人而穩定不變的因素。它們擋在歷史的路上,阻遏歷史的流逝,并以此規定歷史。而另一些結構會迅速分裂。但所有的結構都同時既是歷史的基礎又是歷史的障礙。”[31]這段話可以導出的結論:(1)結構是一個實體而不是一種關系;(2)結構具有整體性;(3)這些實體在歷史中延續并構成歷史的骨架;(4)一個長時段可能由一種或幾種結構組成;(5)每種結構都有自己固有的生命周期;(6)一種結構就是一種傳統,制約著后來的結構的生成及其上的要素的特點。既然結構是一種現實,那么我們如何來認識它呢?進一步說,長時段以世紀為單位,如此巨大的跨度,我們又該怎樣去選擇所需要的材料?布羅代爾借鑒了列維-斯特勞斯的理論路徑,認為需要建立各種各樣的模型(模式)——新的認識工具。模型既可視化又能呈現出對象最主要的特征或要素,更重要的是它能顯示出對象的歷史發展軌跡。易言之,模型能幫助我們超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揭示一些隱藏的關系。通過模型可以對結構做出有效的解釋和比較,“能夠檢驗結構的堅實性和壽命”。

很顯然,模型實質上是一些假說,它“是用等式或函數式將一些解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體系”[32]。或者說,模型是在數學的參與下建構起來的,所以它是極其抽象的。如此一來,歷史研究似乎就變成了對經驗的分析和綜合,那些不符合模型的原材料也勢必要被舍棄。而計算機技術的高速發展為模型的建立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大大地節約了數據處理的時間。建立模型的原則是多種多樣的,可“依據使用者的性格、計算及目的而千變萬化:或簡單或復雜、或定性或定量、或靜態或動態、或是機械的或是統計的”[33]。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模型的最終確立依然要根據對象本身的特質,否則就缺乏說服力。模型以時間為基本單位,至于選擇哪種時段是因人而異的,布羅代爾更傾向于局勢和長時段。在《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以下依照慣例簡稱為《地中海》)一書中,他建造了大量的地中海經濟的模式。

并不像有些人所批評的那樣,布羅代爾一味地拔高宏觀的長時段而完全忽視了微觀的事件,至少從理論上來講,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他曾說:“我們所能辨別的各種時段都是相互依存的。這種時間與其說是我們自己心智的產物,不如說是我們分解時間的方法。這些片段經過我們的勞動而重新組合。長時段、局勢和事件,彼此能夠融合地相互配合,因為它們都是用同樣的比例尺來度量的。同樣地,我們能夠富有想象力地理解這些時段中的一個,那么就能理解它們全體。”[34]簡言之,三者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事件乃是整個時間的基礎,局勢和長時段都依賴于此,它們不是憑空產生的——歷史學是時段的辯證法。雖然如此,布羅代爾畢竟為它們規定了順序,這個規定遭致的反對幾乎能動搖他的整個研究。在《布羅代爾:歷史學家;“局勢中的人”》一文中,沃勒斯坦說:“布羅代爾的主要著作《地中海》一書處理這三種時段的順序是:結構、局勢和事件。但是我認為,這是該書的一個嚴重錯誤。如果布羅代爾先考慮事件,再考慮結構,最后以局勢做總結,那么該書的說服力就會大大增加。”[35]這種不滿引發了第三代在運用的同時也對整個學派的致思路徑做了反思。

(二)計量史學

計量史學又稱定量史學,是系統地運用現代數學和統計方法來研究歷史現象和歷史過程的一種方法,“其主要特征為定量分析,以區別傳統史學中以描述為主的定性分析”[36]。計量方法在西方歷史學研究中取得核心地位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20世紀是計量史學的黃金時代。“對量的探索無疑是歷史學中最強大的新趨勢,是區別20世紀70年代和30年代對待歷史研究的不同態度和不同方法的首要因素。……在歷史學界,沒有任何問題比它引起了更大的騷動,它的光榮地位在1970年8月于莫斯科舉行的第十三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上得到了確認。”[37]計量史學的興起和興盛應該說與年鑒學派有莫大關系——他們的前導是西米昂和拉布魯斯對工資、物價、收入等的計量研究。勒華拉杜里說:“在我們國家內,本世紀30年代的最優秀的歷史學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計量’的歷史學家,……年鑒派的創始人費弗爾和布洛克(Bloch),就他們著作的大部分而言,也是計量的作家。”[38]普賴斯(J.M.Price)認為,“1949年布羅代爾關于16世紀地中海世界的研究——在計量的基礎上研究商業、價格和居民——是史學中計量方法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39]。布羅代爾也號召他的同事和學生重視計量方法。“二戰”后,法國和美國的計量研究齊頭并進。年鑒學派的所在地“法國高等實驗研究院第六部”成為計量史學的大本營,并且自50年代中期開始,《年鑒》雜志發表了大量計量研究成果。[40]此時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皮埃爾·肖努、弗朗索瓦·菲雷。1960年計量史學在美國獲得正式的命名且迅速發展。此后的20多年,“計量史學已成為美國史學的主流中的重要一支”[41]。從使用范圍來看,計量史學最初用于人口史和經濟史的研究,后來廣泛用于社會史、政治史、文化史、軍事史、法律史、思想史等領域,特別是對書籍史的定量研究深刻影響了莫萊蒂的文學史思考。

根據羅德里克·弗拉德的介紹,計量史學大致包含這樣的操作步驟:首先依據定名、定序、區間三種類型對歷史資料進行分類,其次把資料加以整理以符合統計的要求,最后使用一些簡單的數學方法和描述性統計方法做資料的初步分析及時間數列分析。[42]此外,弗拉德還論述了在資料缺失的情況下如何進行抽樣。霍俊江則總結為五個主要的程序:“課題的選擇和確定,資料的收集和整理,統計計量分析,構造模型及運行,結論的檢驗和表達,等等。”[43]不論有多少步驟,計量史學皆是以數據為基礎的,這是它的優點也是它的缺點——人文社科的很多東西是無法量化的,比如對于意義的追索,并且所構造出來的模型有時甚至可能是對事實的曲解。所以,在實施定量化研究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對待歷史資料和數據,反復驗證,而且要與定性研究相結合,方不至于出現荒謬的結論。

(三)地理或然論

西方人對地理環境的好奇,遠在古希臘就已經形成了風氣——“很多最基本的研究程序是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提出的”[44]。不過,現代意義上的地理學的形成卻是漫長的。在近代地理學發展史上,法國地理學可謂獨樹一幟。[45]與德國拉采爾派過分糾結于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之分野的“地理決定論”不同,以保爾·維達爾·德·拉·白蘭士(Paul Vidal de la Blache)為代表的法國地理學派倡導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密切聯系的“地理或然論”,或曰“地理可能論”。維達爾堅持認為,“自然為人類的居住規定了界限,并提供了可能性,但是人們對這些條件的反應或適應,則按照他自己的傳統的生活方式而不同”[46]。換言之,“在同樣的環境條件下,人們并不會選擇同樣的生活方式,因此在人地關系中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47],即環境不是決定人類的唯一因素。法國歷史學家一貫注重從地理學中汲取營養。呂西安·費弗爾的《歷史的地理學導言》是或然論代替決定論的總結。他反復指出人文地理學應該和歷史學結合。布羅代爾非常提倡地理學研究,尤其是維達爾傳統的地理學[48],他說:“法國社會科學的優勢之一正是韋達·白蘭士所創始的地理學派,背棄他的思想和教誨實乃無可慰藉的損失。”[49]在《地中海》的第一部分“地理的作用”中,布羅代爾“論述(了)一種幾乎靜止的歷史——人同他周圍環境的關系史。這是一種緩慢流逝、緩慢演變、經常出現反復和不斷重新開始的周期性歷史”[50]。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他“介紹地理氛圍,側重人文資料”[51]。雅克·勒高夫說,這種融合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地圖繪制對新史學具有重要的意義。新史學大量繪制和使用各種地圖,但這些地圖已經不再是簡單地標明地理方位及作插圖之用,而是試圖用空間的長時段演進、量化研究(由其具體地域所體現)和各種解釋性假設來進行研究和解釋。這是歷史學向一個撇開了一切決定論的地理學所作的一次請教”[52]

莫萊蒂的文學史觀得益于年鑒學派,當然他與布羅代爾的側重點還是有所不同。地理空間與計量方法,一直是莫萊蒂思考的基點。也就是說,他之所以能挖掘出那些隱藏的東西,一大半功勞要算在這兩個視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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