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秀才,借我們的手以暴制暴,暗合儒家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的思想,借此讓人走上正路,也算是一位俠士了。”
慕容芷聽到這話,歪了歪頭,“那老秀才手無縛雞之力,也能叫俠?”
陸寒舟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認為什么人才能被叫做【俠】?”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嘛。”
“哈哈哈,你說的不錯。但是你說的是大俠,我問的是俠。”
大俠和俠還有什么區別嗎?慕容芷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郭靖大俠自然是無愧于大俠二字。可除了郭靖大俠這種武藝高強之人呢,難道就沒有俠了嗎?你我武藝在江湖算的上二流,這一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稱得上是行俠仗義,那我們算不算俠呢?”
陸寒舟頓了頓,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那老秀才手無縛雞之力,也敢攔在你面前替張狗兒求情。讓張狗兒重新走上正路,也讓你少錯殺一人,算不算俠呢?”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李白自然是俠,【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杜甫也算是俠。”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的貫休是俠,【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的李綱也是俠。”
“所以,俠與武功從來沒有直接聯系。你我武藝高強,是俠;你我武藝平平,還是俠;你我手無縛雞之力,還是俠。所以,俠只是我們的這顆心,而不是這身武藝。”
慕容芷似懂非懂。
“我自從出生以來,就被呂菩薩那老和尚帶著。教我武功,教我行善。懂事后就被劉嬤嬤帶著,讓我復國,讓我心狠。我不知道誰說的是對,誰說的是錯。我只知道長輩讓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所以我討厭他們,他們讓我做什么我偏偏就不做什么。”
聽到這,陸寒舟終于知道為什么慕容芷一直稱呼呂菩薩老和尚,而且脾氣如此刁鉆古怪了。
“我從小被師父養大,跟著他一直在江湖行走。我一直以為江湖就是高手切磋,對抗魔教,從來不知道武林人士還會為錢發愁。也不知道底層的江湖人士會為了一塊碎銀子就打生打死。”
慕容芷聽著這話,連連點頭,不由的發出感嘆:“看來江湖還得自己走一遭啊。”
“是得自己走一遭,可咱們自己走,身后也帶著師門的金字招牌呢。”
慕容芷抖了抖肩,不置可否。
過山有路,時過無徑。
黔桂交界的秋雨來得急驟,慕容芷在青杠樹下支起油布時,陸寒舟正用佩劍削著山芋皮。
冰晶在劍尖流轉,薄如蟬翼的芋皮打著旋兒落在枯葉上,倒比她紅綾甩出的鞭花還要齊整。
“你這劍氣用來切菜,怕是能開個素齋館子。”慕容芷往火塘里添了根干枝,火星子濺在她發間,倒襯得臉色比山茶花還要鮮活,”當年在西大乘教,劉嬤嬤總說我握紅綾的手該拿繡花針,如今倒覺得,拿鍋鏟也不錯。”
陸寒舟低笑,指尖凝著的冰晶忽然化作水霧,將洗凈的野山椒泡在竹筒里:“我師父常說,劍氣如刀,須分得清斬敵與剖魚。”
他抬頭望向雨幕,見她正用紅綾穗子系住油布邊角,穗子上的銀鈴發出細碎響聲,忽然想起在松溪鎮見過的貨郎鼓——原來江湖兒女的兵器,也能作炊具的幫手。
火塘上的陶壺咕嘟作響,野豬肉的香氣混著菌子的鮮,在秋雨里勾出暖融融的霧。
慕容芷撕下塊烤得金黃的麥餅,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天門鎮,小寶爺孫分食炊餅的情景:“那日你用劍穗換了老伯的茯苓,倒比用珍珠換更得人心。”
“玄真觀的劍穗,本就是給護持忠良的信物。”
陸寒舟接過她遞來的麥餅,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練紅綾磨出的,只比他握劍的手好些,“你總說劉嬤嬤教你心狠,卻不知她每次罰你跪菩薩像,自己在偏殿哭到天明。”
慕容芷手一頓,麥餅上的芝麻落在火塘里,噼啪作響:“你倒像個萬事通。”
她忽然用紅綾卷起陶壺,往他碗里添湯,熱氣遮住了眼底的波動,“在破廟遇著阿柱時,你明明傷得重,還惦記著用劍氣替他暖身子。那時便覺得,玄真觀的弟子,倒比西大乘教慈悲的像更像菩薩。”
陸寒舟低頭喝湯,任熱氣熏紅了眼。他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話:江湖不是劍氣所指的方向,是你腳下的每寸土地。
“西大乘教的各位都是高僧,都是真菩薩。”
此刻火塘映著慕容芷的側臉,她正用紅綾替他掃去肩上的落葉,忽然覺得這比任何劍訣都更讓人心安。
夜雨漸歇時,慕容芷在油布下鋪開從九華山帶來的《松風圖》。
陸寒舟借著月光,看見畫中松根處的盤根錯節,就像他們現在的處境,“等找到寒潭解了寒毒,咱們便去沅江渡口。我師父說,那里的松樹每到中秋,便會在月光下投出劍影,像極了當年慕容大俠持劍的模樣。”
慕容芷忽然笑了,紅綾卷起他的劍穗系在自己腰間:“借我戴幾日,等在沅江渡口找到我爹的劍穗便還你。”
她轉身撥弄火塘,卻沒看見陸寒舟耳尖飛起的薄紅——那劍穗是他十五歲時親手編的,穗心還藏著片玄真觀的雪松葉。
晨霧漫過山坳時,陸寒舟用劍氣在青石上刻下“松溪有松”四字。
慕容芷挎著盛野果的竹簍走來,發間別著朵新采的山茶花:“昨夜夢見阿柱在破廟彈琴,琴弦上的冰晶竟化了露水,滴在你手臂上。”
“許是菩薩顯靈。”陸寒舟收拾起油布,見她竹簍里躺著幾株引露花,正是九華山老婦送的品種,“等走到苗疆,把這些花種在寒潭的邊上,想必能開得比中原更盛。”
兩人并肩踏入晨霧,慕容芷忽然想起昨夜陸寒舟說的“俠是顆心”。
她望著他被霧氣打濕的青衫,望著自己腰間晃蕩的劍穗,忽然覺得這江湖路雖遠,卻像火塘里的熱湯般,咕嘟咕嘟地冒著暖意——原來真正的俠,從來不是單槍匹馬的孤勇,而是有人與你共飲一瓢水,共守一堆火,共赴一場不知歸期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