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在一片詭異寂靜與百官無法消化的震驚中草草收場。

那感覺，如同看了一出情節跌宕、反轉不斷的大戲，可直到落幕，多數觀眾仍未明白皇帝到底意欲何為。

斛斯椿與王思政幾乎同時交換了一個焦急困惑的眼神。

無需言語，彼此已明對方意思——必須立刻去問皇帝！

這又是追封又是加官，最后卻不讓高乾走，反把他捧上太尉高位，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示好高歡？還是借高乾壓制我等？

無論如何，必須馬上弄清！

兩人剛欲邁步追上準備離去的元修，卻見元修已停下腳步，轉身笑瞇瞇看向剛剛領受浩蕩皇恩、尚沉浸在巨大驚喜中的高乾兄弟。

“太尉，”元修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切，“今日朝堂，君臣相得，朕心甚慰！恰逢朕最近偶得一新奇吃食之法，滋味尚可。一會下了朝，還請太尉與高將軍移步華林園，咱們君臣小聚一番，朕與二位愛卿分享分享。”

高敖曹此刻正興奮得滿臉通紅。

兄長一步登天成太尉，錄尚書事，總領朝政！這權勢幾近追平遠在外的大丞相高歡！

這皇帝……太上道了！

聞元修邀請，想也未想，立刻躬身行禮，聲音洪亮，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謝陛下！臣遵旨！”

高乾雖心中明了大半——政治便是交換，這邊予你天大好處，那邊必有所求，此乃妥協之道。

想到此，他認為此宴必赴，亦躬身應道：“臣，謝陛下隆恩。”

目的達成的元修滿意點頭，不再理會身后那一雙雙復雜目光，轉身大步流星走出太極殿。

連平日代步的黃攆都懶得乘，出了殿門，直接對早已等候的獨孤信吩咐：

“信之，傳朕旨意，立刻帶人去華林園準備，弄些吃食。一會朕要與高太尉、高將軍在那里小聚。”

獨孤信一愣，看元修這風風火火的樣子，又想到宮里如今除了他們這幫丘八幾乎沒旁人，不由一腦門汗，為難道：

“陛下……這個……備啥吃食啊？末將和兄弟們……也不擅烹飪之事啊……”

元修亦反應過來，讓這幫只懂打仗殺人的軍漢備宮廷宴席，確是強人所難。

擺手，渾不在意道：“你們軍中不是有伙頭兵嗎？讓他們隨便弄點拿手的！有甚吃甚！另，把咱們的風干羊肉干也拿些出來，湊合一下就行！”

“啊？陛下……”獨孤信更猶豫，“就……就用軍糧和羊肉干招待太尉？這……恐不合禮數吧？傳出去怕不好聽……”

元修嗤笑一聲，拍拍獨孤信肩膀，壓低聲音：

“怕什么？高家那倆小子，朕剛給了他們天大好處，捧上了天！現在別說羊肉干，就算朕請他們吃屎，他們也得笑著說真香！放心去辦！快去！”

說著，不容置疑地擺手，示意獨孤信速去執行。

獨孤信看著元修篤定的樣子，雖覺荒唐，也只能苦笑著領命而去，心里嘀咕：這位陛下行事，真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元修隨即轉向門口的楊愷，他今日率羽林軍士卒正把守后宮主要宮門。

“楊愷！”

“末將在！”楊愷立刻挺胸應道。

“你帶人守好此地！”元修語氣變得嚴肅，“一會，任何人來求見朕，都給攔住！就說朕正在華林園宴請太尉，今日不見外客！”

他頓了頓，補充，“除非……一個叫李休纂的謁者來了，立刻派人通報。其他人，無論何身份，一概不許放行！明白？”

“末將明白！請陛下放心！”楊愷斬釘截鐵回答，眼神堅定。

交代完畢，元修這才在親兵護衛下，朝后宮方向走去，準備更衣。

幾乎元修前腳剛走，斛斯椿和王思政后腳便急匆匆趕到后宮門前。

“快！通報陛下！老夫斛斯椿、衛將軍王思政有緊急要事求見！”斛斯椿氣喘吁吁對守門的楊愷說道，臉上寫滿焦慮。

楊愷面無表情，如鐵塔般擋在門前，聲音平靜無波：“回稟二位將軍，陛下有旨，今日正在華林園宴請高太尉，不見外客。”

王思政聞言頓時火冒三丈，他本性如烈火，此刻更按捺不住，指著楊愷喝道：

“放肆！本將軍乃衛將軍王思政！按理，你羽林軍亦歸我節制！為何阻攔本將軍覲見？！”

楊愷眼皮都未抬一下，心中冷笑：‘老子管你是什么將軍？衛將軍又如何？老子現在只聽陛下和獨孤將軍號令！誰來也不好使！’

依舊用公事公辦語氣回答：“將軍恕罪，末將只奉陛下諭令行事。陛下有令，今日不見客，末將不敢違抗。”

“你！”王思政氣得臉都紫了。

斛斯椿連忙拉住他，對楊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等確有十萬火急之事……”

“將軍不必多言，”楊愷打斷，“陛下的旨意便是如此，請回吧。”

軟硬不吃！

王思政還想發作，卻被斛斯椿死死拽住。

斛斯椿看著楊愷那毫無表情的臉，又想起今日朝堂元修一系列反常舉動，一個可怕念頭瞬間躥上：

難道……真上了這小皇帝的當？！他今日加封高乾……真的要倒向高歡，拿我們開刀？！他宴請高乾，是否就在商議如何處置我等？！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斛斯椿背后滲出冷汗。

不敢再糾纏，用力拉著兀自憤怒的王思政，低聲道：“王將軍！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回去再議！”

王思政不明所以，但見斛斯椿難看至極的臉色，也意識到事情恐不簡單，只能恨恨瞪了楊愷一眼，跟著斛斯椿匆匆離去。

另一邊，高乾與高敖曹兄弟二人，則在一個士兵引導下，朝華林園走去。

一路上，高敖曹興奮得像個孩子，嘴巴沒停：

“兄長！兄長！您聽到了嗎？太尉！錄尚書事！總領朝政！哈哈哈！我看這皇帝……還挺識時務嘛！”

高乾臉上亦帶淡淡笑意，心情確不錯，但他比弟弟沉穩得多，只是偶爾點頭。

心說：‘不知這皇帝想得到什么？’心里卻在飛快盤算。

說話間，兩人已至華林園。

然，眼前景象卻讓兄弟二人同時愣住。

想象中鮮花著錦、宮娥穿梭的皇家園林景象全無。

偌大華林園顯得有些空曠冷清，花木雖依舊繁盛，卻少精心打理痕跡。

更讓他們傻眼的是，園內根本不見一個宮女太監，只有些著羽林軍服飾的士兵，正笨手笨腳擺放著幾張矮席食案。

整個宴會場地……就孤零零擺了三張席位！

這……這就是皇帝說的“小聚”？這也太……簡陋了吧？！

就在兄弟二人面面相覷，以為走錯地方時，獨孤信快步迎上，對二人恭敬行禮：“太尉，高將軍，二位請稍候。陛下正在更衣，馬上過來。”

高敖曹定睛一看，認出獨孤信，倒是來了興趣，暫把環境怪異拋在腦后，大咧咧道：

“哦！認得你！武川來的獨孤信吧？上次演武，你小子帶的騎兵真不賴！第二合打得漂亮！把懷朔步卒殺得人仰馬翻！你那套‘遛狗’戰術，使得不錯嘛！”

獨孤信連忙謙遜：“高將軍謬贊！末將不過取巧，仗陛下所賜木箭射程遠些。若是真刀真槍戰場，恐沒那么容易。”

高敖曹心情正好，哈哈一笑，擺手：“哎！話不能這么說！演武也是戰場！能贏就是本事！你小子我看行！”

他說著，又環顧四周，看著那些忙碌士兵，忍不住問：

“獨孤將軍，聽聞陛下說后宮有下人得了惡疾，將宮人都遣散了？可這……設宴款待，總不能一直讓士兵伺候吧？太不成體統了。難道日后陛下身邊，就一直由你們羽林軍伺候？”

獨孤信恭敬回答：“回高將軍，陛下正在等一位名叫李休纂的謁者到來。陛下說，日后宮中諸事，會由這位李謁者統籌安排。”

“李休纂？”高敖曹皺眉，似對此名無印象，還想再問。

旁邊高乾卻輕咳一聲，給了弟弟一個眼色。高敖曹雖不解，還是立刻閉嘴。

他知兄長意思，此刻非刨根問底之時。

高乾對獨孤信微頷首，然后帶高敖曹，走到那僅有的三張席位前，從容落座，靜靜等待那位行事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的年輕皇帝到來。

華林園內，唯夏日蟬鳴與士兵偶爾發出的笨拙聲響，氣氛顯得有些怪異而……微妙。

不一會，元修的身影出現，已換下龍袍，著一身尋常王公便服，少了幾分天子威儀，多了幾分難測的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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