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武英殿。

殿內檀香裊裊，卻驅不散那股壓抑的沉悶。崇禎端坐在御案后，眉宇間的陰郁稍稍舒展。唐通的勤王之師雖只有八千，卻如同一劑強心藥，讓他連日緊繃的神經略微松弛。他抬眸看向階下的吳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絲希冀：

“吳卿，關寧軍乃九邊精銳，朕再問你一次，若調吳三桂全師入衛，究竟需多少糧餉？”

吳襄額頭抵地，聲音卻穩如磐石：

“陛下明鑒，四萬關寧軍并十余萬遼民隨行，人吃馬嚼，沿途州縣早無存糧。若不強征……”

他偷瞥一眼崇禎鐵青的臉色，咬牙道：

“至少需八十萬兩！”

“八十萬？”

崇禎猛地拍案，茶盞震得叮當作響，

“前些時日還說四十萬，今日竟翻了一番！”

“陛下容稟！”

吳襄急聲道：

“三桂麾下皆是百戰老卒，若餉銀不足，恐生嘩變。且建虜虎視眈眈，寧遠撤防需重金安撫軍心...”

崇禎冷笑打斷：

“朕看你們遼西將門，是吃定了朝廷！”

話音未落，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侍踉蹌撲入，顫聲高喊：

“陛下！居庸關急報！定西伯他...他斬了杜監軍，率軍奔真定去了！”

“什么！”

崇禎霍然起身，龍袍帶翻御案，筆墨紙硯嘩啦傾覆。他一把揪住內侍衣領，目眥欲裂，

“再說一遍！”

“唐...唐通剛到居庸關，便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斬杜公公于帳前！現率八千精騎直撲真定，說是要阻劉芳亮前鋒...”

“反了！”

崇禎聞言一腳踢翻御凳。

“唐通剛受封爵便反叛，爾等邊將還有何人可信？”

吳襄趁機高呼：

“陛下...陛下息怒！唐通狼子野心，豈可比三桂忠勇？當速調關寧軍入衛平亂啊！”

崇禎閉了閉眼，壓下胸中翻涌的怒火。

“吳卿再言一遍？調吳三桂入衛，非要八十萬兩？”

吳襄額頭抵地，默然不語

崇禎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

“八十萬兩...朕給！但吳三桂必須十日內抵京！”

吳襄心中狂喜，面上卻悲憤交加：

“臣這就傳令犬子，星夜兼程...”

話音未落，又一名錦衣衛緹騎跌入殿中，衣袍上還帶著未干的血跡：

“陛下！宣府總兵王承胤、大同總兵姜瓖...降了闖賊！宣府馮撫臺自縊殉國！李自成前鋒已破懷來，距居庸關不足百里！”

“噗！“

崇禎一口鮮血噴在御案上，猩紅刺目。王承恩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好...好得很！”

崇禎慘笑，染血的牙齒森然如鬼。

“朕的肱股之臣，不是逃就是降！”

他一把抓起吳襄前襟，

“八十萬兩朕準了！但吳三桂若敢延誤...朕誅你九族！”

吳襄連連叩首，額頭在金磚上磕出悶響。崇禎卻已轉身望向殿外陰云，喃喃道：

“居庸關無將...闖賊至多五日便到京師...”

他突然厲喝：

“王大伴！速傳六部、內閣及五軍都督府勛貴覲見！”

同一時刻，潛邸。

朱慈烺指尖輕叩《皇明職方地圖》，目光在真定與居庸關之間游移。炭盆爆出個火星，映得他眉間陰晴不定。

他眉頭緊鎖，指尖不自覺地停在寧武關的位置。周遇吉如今怎樣了？他執意死守寧武，前幾日軍報說他力戰不敵，率軍突圍，下落不明。

難道周遇吉還要重蹈史書覆轍？...朱慈烺攥緊地圖邊緣，紙面發出輕微的撕裂聲。不，周遇吉素來忠勇，當能領會其中深意。可若那密令被監軍察覺，或是寧武戰局有變...

“小爺！”

丘致中疾步入內。

“唐朝臣回來了！還帶著個渾身是血的漢子！”

朱慈烺眸光驟亮：

“宣！”

片刻后，風塵仆仆的唐朝臣拽著個瘸腿武將踏入書房。那人甲胄殘破，臉上刀疤還滲著血，卻撲通跪地，聲如洪鐘：

“勇衛營游擊司馬云，參見殿下！”

“司馬云？”

朱慈烺倏地起身，

“周遇吉何在？”

“總鎮率兩千五百殘部已至淶源！”

司馬云從懷中掏出血跡斑斑的密信。

“寧武關血戰三日，總鎮佯敗突圍。現按殿下密令，星夜兼程趕往涿州！”

朱慈烺展開信箋快速觀看，嘴角終于浮起笑意。信上寥寥數語，卻力透紙背：

“寧武詐敗，斬賊首級千余。臣今佯作潰兵，實藏精銳于淶水山谷。涿州糧草若備，三日可至。”

朱慈烺指尖撫過信上詐敗二字，眼中精光閃動。周遇吉這一手堪稱絕妙，既保全主力又讓闖賊輕敵，更借潰兵之名掩蓋行軍意圖。

只是...那兩千五百殘部中，不知折損了多少忠勇之士？他閉目一瞬，仿佛看見寧武關下血火交織的景象。周遇吉以身為餌，為的正是此刻通州與涿州合兵之勢。這份忠烈，他朱慈烺定當以江山無恙相報。

“好個周遇吉！”

朱慈烺贊嘆。

“果真沒讓本宮失望！”

他轉向唐朝臣，

“張同敞部呢？”

唐朝臣抱拳：

“稟殿下，張侍郎率五千新軍已過霸州，最遲后日抵通州！那一千狼兵甚是悍勇，沿途已剿滅三股流寇！”

朱慈烺長舒一口氣，手指重重按在地圖上的通州與涿州：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忽有錦衣衛密探閃入，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朱慈烺聽罷笑出聲：

“唐通果然沒讓本宮失望！”

他大步走向窗邊，猛地推開雕花窗戶。夜風裹著細雨撲面而來，遠處武英殿的燈火在雨幕中模糊成團，恍如將熄的殘燭。

“傳令駱養性！”

朱慈烺聲音冷峻。

“即刻命劉文炳、鞏永固，本宮手令一到即刻控制朝陽門。再命李邦華、倪元璐暗中整備車駕最遲三日，父皇就該想明白那三百艘漕船的用處了。”

雨越下越大。朱慈烺望著漆黑天幕，忽想起史書上那句：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帝崩于煤山”。

雨水如瀑，打在窗欞上錚錚作響。周遇吉此刻應在淶水整頓殘軍吧？那員虎將雖折損過半，卻也掃除了自己尚未思慮周全的后患。

他輕聲自語：

“這一次，史書就該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