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府的清晨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
薛蘊勒馬停在府衙前，緋色官袍下擺沾滿泥漿。他徹夜未眠，眼中血絲如網，卻遮不住那銳利的目光。衙前差役見他神色，不敢多問，慌忙進去通報。
知府崔琰很快迎出來，臉色比昨日更加灰敗。他官帽戴得歪斜，仿佛隨時會掉下來。
“薛、薛御史...“崔琰聲音發顫，“下官已經將盧遠收監，他全都招了...“
薛蘊徑自走入大堂：“招了什么？“
“盧遠承認勾結馬德昌，以沙充糧，貪污漕銀。“崔琰小步跟上，“他還供出趙德成發現賬目問題后，被他下毒殺害...“
薛蘊突然轉身：“用哪只手下的毒？“
崔琰一愣：“這...下官沒細問...“
“右手。“薛蘊冷聲道，“盧遠右手缺了兩指，根本握不穩匕首。趙德成指甲里的紅線又是從何而來？“
崔琰額頭滲出冷汗：“或許...或許是他用左手...“
薛蘊不再理會，大步走向二堂。通判盧遠被關在臨時牢房，雙手戴著重枷，右手指根處包扎著染血的布條。見薛蘊進來，他猛地撲到柵欄前：
“薛大人！下官冤枉??！崔琰那老賊栽贓于我！“
薛蘊示意差役退下，從袖中取出那粒金砂：“認識這個嗎？“
盧遠瞳孔驟縮，隨即搖頭：“不...不認識...“
“趙德成死前說過'泥沙下面有金子'?！把μN將金砂舉到陽光下，“河陽不產金，這金砂從何而來？“
盧遠突然壓低聲音：“薛大人若真想知道，今晚子時獨自來大牢...下官必如實相告?，F在人多耳雜...“
薛蘊不動聲色地收起金砂：“好?！?
出了府衙，王五已候在門外：“大人，查清楚了。河陽府往北三十里的老君山，二十年前曾開過金礦，后來礦洞塌陷，死了百余人，朝廷就封了礦?！?
“誰家的礦？“
“名義上是官礦，實際由幾家大戶承包。“王五湊近低語，“其中就有崔琰的岳家，還有...“他頓了頓，“馬德昌的姐夫，兵部侍郎杜巍?！?
薛蘊眼中精光一閃。兵部...三年前父親死前最后查的正是兵部軍餉賬目。
“備馬，去老君山。“
“大人，章主事派人來請，說刑部有公文需要您過目...“
“告訴他，本官查案期間，不見任何無關人員。“
老君山在河陽城北，山勢險峻，林木蔥郁。山腳下零星散布著幾戶農家，見到官差都躲進屋中。只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樵夫坐在路邊磨斧頭，對薛蘊一行視若無睹。
薛蘊下馬上前：“老丈，可知金礦怎么走？“
老樵夫頭也不抬：“早封了，去不得。“
“為何去不得？“
“山吃人?！袄祥苑蚪K于抬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每月十五，山里就傳出鬼哭，第二天準能在山口找到新尸體...都是外鄉人?！?
薛蘊取出那粒金砂：“最近可有人帶著這個出山？“
老樵夫一見金砂，手中斧頭當啷落地：“快走！莫要招惹禍事！“他抓起斧頭匆匆離去，任王五怎么喊也不回頭。
薛蘊望向幽深的山路，隱約可見半山腰處有一片光禿禿的巖壁，應該就是礦洞所在。他正欲上馬，忽聽身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章衡帶著四名刑部差役疾馳而來，馬背上還馱著一個捆成粽子的人——正是那老樵夫。
“薛大人，下官抓到個逃犯！“章衡勒馬停住，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這老兒是二十年前礦難的幸存者，后來因散布謠言被判流放，沒想到偷偷跑回來了?！?
老樵夫被堵著嘴，眼中滿是驚恐。薛蘊注意到他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章大人消息倒是靈通。“薛蘊淡淡道，“本官剛到此地，你就跟來了?！?
章衡笑容不變：“下官奉命協助薛大人查案，自然要盡心。這老兒知道不少內情，不如帶回衙門細審？“
薛蘊看了眼天色：“章大人先回吧，本官還要上山看看。“
“萬萬不可！“章衡突然變色，“老君山有瘴氣，入夜后更是猛??出沒...況且金礦已封，沒什么可查的?！?
薛蘊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王五，你隨章大人回去，看好那老樵夫?！?
章衡還要阻攔，薛蘊已策馬入山。山路越來越窄，最后只能牽馬步行。林間霧氣漸濃，隱約有股硫磺味。薛蘊撕下一塊衣料沾濕，掩住口鼻。
半山腰的礦洞被一道木柵欄封住，上面掛著“官礦禁入“的鐵牌。柵欄上的鎖卻嶄新發亮，鎖孔有近期使用的痕跡。薛蘊用趙德成留下的鑰匙一試，鎖應聲而開。
礦洞內漆黑一片。薛蘊點燃火折子，火光映出洞壁上密密麻麻的鑿痕。地上散落著銹蝕的礦鎬和腐朽的藤筐，看起來確實荒廢多年。但當他深入洞中十余丈后，發現了異?！孛嫔系能囖H印還很新鮮。
順著車轍前行，礦洞逐漸向下傾斜?？諝庠桨l渾濁，硫磺味中混雜著一絲血腥氣。轉過一個彎，前方突然出現亮光。薛蘊熄滅火折子，悄聲靠近。
那是一個巨大的地下洞窟，數十盞油燈掛在巖壁上，照得如同白晝。二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勞工正在碎石堆中篩揀，旁邊站著幾個持鞭監工。洞窟另一側堆著成袋的礦石，兩個賬房模樣的人正在稱重記錄。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窟中央的一尊鎏金神像——老君騎牛，足有兩人高。神像前跪著一個穿道袍的瘦高男子，正念念有詞地焚香禱告。
薛蘊正觀察間，背后突然襲來一陣勁風。他側身閃避，一柄鐵鎬擦著耳畔砸在巖壁上。襲擊者是個獨眼壯漢，見一擊不中，立刻高喊：“有奸細！“
洞窟內頓時大亂。監工們抽出兵刃沖來，勞工們則驚慌地往角落躲藏。薛蘊拔劍迎敵，劍光如練，瞬間刺倒兩人。但敵人越來越多，他且戰且退，向礦洞深處撤去。
“攔住他！不能讓他看到煉金池！“那道士模樣的人厲聲喝道。
薛蘊聞言，反而朝敵人阻攔的方向沖去。轉過一道巖壁，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十丈見方的水池冒著熱氣，池水呈詭異的金黃色。池邊排列著數十個陶缸，缸中沉淀著金燦燦的砂粒。
“金沙池...“薛蘊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金礦早已枯竭，有人用煉金術偽造金砂！聯想到漕糧變泥沙，一個可怕的猜測浮上心頭：莫非有人用官糧換取煉丹材料？
追兵已至，薛蘊無暇多想，縱身躍過金沙池，落在對面巖架上。池水濺到他衣袍下擺，頓時腐蝕出幾個小洞——這池水有劇毒！
前方已無路可退，只有一條狹窄的巖縫。薛蘊剛擠進去，就聽見外面傳來道士的冷笑：“放藥！把那池子煮開！“
一股刺鼻的液體被倒入池中，金黃色的池水立刻沸騰起來，毒霧彌漫。薛蘊屏住呼吸，拼命往巖縫深處擠去。巖縫盡頭竟是一條向上的天然隧道，他手腳并用攀爬，終于在一片灌木叢中鉆出地面。
這里已是山頂附近，暮色四合，山風凜冽。薛蘊喘勻了氣，正欲尋路下山，忽聽不遠處傳來人聲。他伏低身子，悄悄靠近。
一塊平坦的巖石上，章衡正與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密談。那人背對著薛蘊，只能看出身材高大，腰間佩著一柄奇特的彎刀。
“...御史已經發現了金礦，必須盡快處理?！罢潞獾穆曇敉钢o張，“杜大人那邊怎么說？“
斗篷人冷哼一聲：“區區一個七品御史，也值得兵部侍郎過問？你手下都是飯桶嗎？連個人都攔不??！“
“薛蘊不是普通御史，他是薛昶的兒子...“
“所以才更不能留！“斗篷人厲聲道，“三年前那把火沒燒干凈，這次必須斬草除根！老君山的事若傳到京城，你我都要掉腦袋！“
章衡唯唯諾諾：“是，是...下官已經派人去準備了...“
“記住，要做得像意外。“斗篷人轉身欲走，月光照在他臉上——右頰一道刀疤從眼角延伸到嘴角，像條蜈蚣趴在臉上。
薛蘊瞳孔驟縮。這道疤他認得。三年前那個雨夜，就是這個刀疤臉帶著一隊官兵闖入薛府，說是奉旨查抄。父親與他爭辯時，被他當胸一腳踹倒，吐血不止...
指節捏得發白，劍柄上的“守正“二字深深硌入掌心。薛蘊強壓下沖出去的沖動，現在還不是時候。
等兩人離開，他才悄然下山。剛到山腳，就遇見王五帶著幾個差役焦急尋找。
“大人！您可算回來了！“王五滿頭大汗，“那老樵夫死了！在牢里咬舌自盡...“
薛蘊心頭一沉：“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您上山后不久。章大人說要審他，進去不到半刻鐘就...“王五壓低聲音，“小的覺得蹊蹺，偷偷檢查了尸體，那老兒舌頭根本沒斷，是被人用濕紙糊住口鼻悶死的！“
薛蘊眼神一凜：“章衡現在何處？“
“說是去追查逃犯，帶著人往北邊去了。“
北邊...薛蘊想起礦洞里聽到的“煉金池“，心中豁然開朗。河陽府根本沒有金礦，那些金砂是用煉丹術偽造的！而煉丹需要大量糧食作為培養基...
“回城！立刻提審盧遠！“
快馬加鞭趕回河陽城，已是二更時分。府衙大牢前卻火光通明，崔琰帶著一群差役亂作一團。見薛蘊到來，崔琰撲通跪下：
“薛、薛大人...盧遠他...他越獄了...“
薛蘊推開眾人進入牢房。牢門完好無損，鎖鏈整齊地掛在柵欄上，里面卻空空如也。地上有一灘未干的血跡，墻上用血寫著四個字：“泥沙藏金“。
“什么時候發現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崔琰擦著汗，“獄卒送飯時發現人不見了...“
薛蘊檢查牢門鎖鏈，發現鎖孔有新鮮劃痕——是被人用鑰匙打開的。他目光掃過眾差役，最后落在崔琰腰間那串鑰匙上：“崔大人，你的鑰匙可否借本官一看？“
崔琰慌忙捂住鑰匙：“這...這是下官私物...“
薛蘊不由分說一把扯下鑰匙串，找出牢門鑰匙對著鎖孔一試——嚴絲合縫。
“崔大人好手段?！把μN冷笑，“先殺盧遠滅口，再偽造成越獄假象...“
崔琰面如土色：“薛大人明鑒！下官怎會...怎敢...“
“那你解釋解釋，為何你的鑰匙能開這牢門？“
崔琰語塞，突然轉身就跑。薛蘊早有防備，劍鞘橫掃將他絆倒。差役們見狀，竟無一人上前相助。
“綁了?！把μN冷聲道，“王五，去請...“
話未說完，城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隨即火光沖天——正是老君山方向！
薛蘊心頭一跳：“不好！他們要毀尸滅跡！“他急令王五帶人看住崔琰，自己奪過一匹馬朝城外飛馳。
老君山已是一片火海。不是山火，而是從礦洞口噴出的烈焰，將半邊天空染成血紅。山腳下聚集了不少百姓，卻無人敢上前救火。
薛蘊攔住一個鄉民：“怎么回事？“
“天罰??！“鄉民驚恐地劃著十字，“子時剛過，山里就傳出巨響，然后地動山搖，火龍就從老君嘴里噴出來了...“
薛蘊望向山頂，果然見礦洞所在的位置噴吐著火舌，隱約還有爆炸聲傳來。這絕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引爆了礦洞內的煉丹材料！
“可有人逃出來？“
“哪有人啊...那礦都封了二十年了...“鄉民突然壓低聲音，“不過傍晚時分，倒是看見幾個官差模樣的人進山...“
官差...薛蘊握緊拳頭。章衡這是要徹底毀滅證據。
回城路上，薛蘊一直在思索整件事的關聯。漕糧變泥沙是為了騰出糧食煉丹；泥沙藏金是指用煉丹術偽造金砂；而趙德成和那老樵夫的死，都是為了掩蓋這個持續多年的驚天騙局...
但最令他在意的，是刀疤臉那句“三年前那把火沒燒干凈“。父親之死，果然與這樁案子有關！
回到驛館，薛蘊剛推開房門就察覺異樣——案幾上多了一個木匣。他謹慎地用劍挑開匣蓋，里面竟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盧遠的人頭。
人頭下面壓著一張字條：“多管閑事者，皆如此例?！?
薛蘊面不改色地合上木匣，從懷中取出兩塊玉佩拼在一起。月光下，“景和四年春“六個字泛著冷光。
“父親，您當年查到的，就是這個秘密吧...“他輕聲自語，“以糧煉丹，偽造金砂...難怪兵部要置您于死地?！?
窗外，一片枯葉飄落。薛蘊劍光乍起，枯葉在空中斷成兩截。劍鋒所指，正是京城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