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治療室的窗戶大開，五月的風裹挾著槐花香飄進來。林小滿的畫筆懸在畫布上方，一滴鈷藍色顏料墜落，在畫布上暈開像一小片淤青。

“別改。“藝術治療師溫蒂輕聲說，“那個意外很美。“

林小滿皺起鼻子，藍發梢沾著幾點顏料：“我本來想畫天空。“

“現在它是什么？“

“像...“林小滿的筆尖懸在那滴藍色上方，“像透過眼淚看世界。“

溫蒂的微笑還未展開，管教警官就敲開了門：“林小滿，有人探視。“

“不是周四。“林小滿頭也不抬，“我周四才見沈醫生。“

“特別申請。“警官的表情微妙地變了變，“你母親。“

畫筆掉在地上，滾出一道藍色軌跡。

探視室的玻璃對面，林小滿幾乎認不出那個女人。林美玲曾經飽滿如玫瑰的臉頰凹陷下去，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蠟黃，連那頭總是精心打理的卷發也枯草般耷拉著。但最驚人的是她手腕上醫院的住院條——林小滿太熟悉那種藍色塑料環了，她自己在自殺未遂后戴過同樣的。

“你來干什么？“林小滿沒拿通話器，聲音透過玻璃顯得模糊不清。

林美玲的手指顫抖著拿起通話器。林小滿不情愿地湊近自己這邊的那個。

“我病了，小滿。“聲音沙啞得不似人聲，“很重的病。“

林小滿想嘲諷，想冷笑，想說你又在演什么苦情戲。但某種本能的恐懼攥住了她的喉嚨——林美玲眼里的神情她從未見過，那是一種近乎平靜的絕望。

“肝硬化晚期。“林美玲的指甲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醫生說...最多半年。“

林小滿的耳朵突然嗡鳴起來，她想起六歲那年母親第一次醉酒后嘔吐物里的血絲，想起十二歲偷看母親病歷上“酒精性肝損傷“的診斷，想起無數次把醉倒的母親拖上床時聞到的死亡氣息。所有的回憶在這一刻化為一句荒謬的：“終于如愿以償了？“

林美玲的肩膀垮下來，像被這句話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她摸索著從包里掏出一沓紙推過桌面——化驗單、CT報告、出院小結，每一張都蓋著市中心醫院的紅色印章。

“我不是來求你原諒的。“林美玲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只是...不想再撒謊了。“

林小滿盯著那些紙張，醫學術語在她眼前跳動：門靜脈高壓、脾功能亢進、肝性腦病風險...最后一行字格外醒目：“建議臨終關懷。“

“為什么現在告訴我？“林小滿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二十年不管我，現在要死了才想起來有個女兒？“

林美玲的眼淚終于落下，在蠟黃的皮膚上沖出兩道痕跡：“因為我害怕...害怕帶著所有秘密進墳墓。“她深吸一口氣，“關于你父親的事...“

“我不在乎那個拋棄我們的混蛋！“

“他不是拋棄你。“林美玲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油漬，“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探視時間結束的鈴聲刺耳地響起。林小滿站起身，雙腿像灌了鉛。林美玲突然撲到玻璃上，嘴唇顫抖著說了什么，但聲音已被切斷。林小滿通過口型辨認出那句話：“對不起，還有...我愛你。“

少管所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林小滿機械地邁著步子，突然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沈清瀾不知何時站在了她面前，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她下墜的身體。

“她快死了。“林小滿的聲音空洞得不像自己的，“那個賤人終于要死了。“

沈清瀾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就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這個動作不知怎么擊碎了林小滿最后的防線，她揪住沈清瀾的衣襟，發出一聲介于怒吼與嗚咽之間的聲音：“她怎么敢...怎么敢現在才說愛我！“

沈清瀾的辦公室第一次如此凌亂——文件散落一地，茶杯翻倒，兩個女人蜷縮在沙發與茶幾之間的狹小空隙里。林小滿斷斷續續地復述著林美玲的話，每說幾句就要停下來喘氣，像溺水的人。

“她說我父親不知道我的存在...“林小滿揪著自己的一綹藍發，“說當年是怕影響他家庭才離開的。多高尚啊，嗯？“她尖刻地笑了，“那為什么后來要虐待我？為什么每次喝醉都說我是累贅？“

沈清瀾沉默地遞過紙巾，林小滿粗暴地擦臉，把皮膚蹭得通紅。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嗎？“林小滿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嚇人，“我居然在難過。那個虐待我的賤人要死了，我他媽居然在哭！“

沈清瀾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林小滿顫抖的肩上：“因為她是你母親。“

這句話像打開了某個閘門。林小滿開始講述那些被酒精浸泡的童年記憶——偶爾清醒的林美玲給她梳辮子、教她唱兒歌、在她發燒時整夜守在床邊。這些稀薄的溫暖時刻與更多的暴力回憶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矛盾的母愛圖景。

“我恨她。“林小滿最后說，聲音已嘶啞，“但我更恨...恨自己還想要她的愛。“

沈清瀾突然站起身，走向鎖著的文件柜。鑰匙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她取出那本墨綠色日記本，輕輕放在林小滿面前。

“我母親自殺前一周寫的。“沈清瀾的聲音異常平靜，“也許你能理解我為什么給你看這個。“

日記本攤開在最后一頁。林小滿看到那些幾乎劃破紙背的字跡：“今天看見小瀾玩洋娃娃，給她梳頭的樣子讓我心碎。我多久沒好好抱過她了？從發現沈巖出軌那天起，我就成了行尸走肉。我是個多失敗的母親啊...“

“她愛你。“林小滿輕聲說。

“她也拋棄了我。“沈清瀾苦笑，“看，我們的母親多相似——都擅長在傷害的同時說愛。“

夜深了，少管所早已過了熄燈時間。沈清瀾特批的延長會面即將結束。林小滿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會不會...也突然消失？“

沈清瀾感到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她想起藥柜里剩下的半瓶抗抑郁藥，想起手腕上漸漸淡去的疤痕，想起每個想要放棄的深夜。但現在，面對這個傷痕累累的少女，她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回答。

“不會。“她緊握林小滿的手，“我保證。“

第二天清晨，林小滿出現在藝術治療室，眼睛紅腫但神情堅定。她抓起畫筆和所有能找到的材料，開始瘋狂地創作。溫蒂明智地沒有打擾，只是悄悄多準備了幾塊畫布。

當沈清瀾下午來訪時，迎接她的是一排震撼人心的畫作——第一幅是酗酒的林美玲，面目扭曲如惡鬼，卻穿著圣母般的藍袍；第二幅是病床上的林美玲，憔悴但平靜，背景是注射器和藥瓶組成的十字架；最后一幅是兩個模糊的女性身影，一個從高樓墜落，一個臥病在床，但她們的手通過一條紅線與中央的小女孩相連。

“這是...“沈清瀾的聲音哽住了。

“我們的母親。“林小滿站在一旁，手上沾滿顏料，“和她們留下的我們。“

沈清瀾的目光被最后一幅畫角落里的一個細節吸引——小女孩手中的線并非只連接過去，還蜿蜒向前，指向畫布邊緣外看不見的未來。

溫蒂悄悄將一張名片塞進沈清瀾手中：“青少年藝術展征稿，截止下周。她是個天才。“

離開前，沈清瀾回頭看了一眼。林小滿站在畫架前，午后的陽光將她的藍發照得近乎透明，像一團燃燒的冷焰。那一刻，沈清瀾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許救贖不在于遺忘傷痛，而在于將它們轉化為某種更永恒的東西。

當晚，沈清瀾久違地夢見了母親。但這次沒有鮮血和墜落，只有母親坐在陽光下的花園里，對她微笑。醒來時，枕邊是那本翻開的日記，正好停在唯一一頁有母親笑容的照片上——那是她五歲生日，母親摟著她，兩人臉上都是蛋糕奶油。

手機震動起來，是林小滿的信息：【我申請了陪護假釋，想在她死前問清楚我爸的事。你會幫我嗎？】

沈清瀾回復：【會的。然后我們一起去找答案。】

窗外，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沈清瀾想起林小滿畫中那條紅線，突然很想知道它將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