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比少管所還要刺鼻。林小滿攥緊臨時假釋文件，指甲在紙上留下半月形的凹痕。沈清瀾站在她身側，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

“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沈清瀾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

林小滿搖搖頭，藍發在腦后扎成一個緊繃的小辮——今天早上沈清瀾親手幫她梳的。“我得知道。“她的目光釘在走廊盡頭的病房門牌上，“在她死前。“

病房門虛掩著。林小滿推門的動作輕得幾乎無聲，但床上的女人還是立刻睜開了眼睛。林美玲比上周更加憔悴，眼眶深陷，手臂上布滿針孔和淤青。唯一不變的是那股混合著酒精和廉價香水的味道，即使醫院消毒劑也掩蓋不住。

“你來了。“林美玲試圖坐起來，卻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林小滿站在原地沒動，但沈清瀾看見她的指節已經攥得發白。

護士進來調整點滴，打破了凝固的空氣。“止痛泵已經開了，“她小聲對沈清瀾說，“病人可能會有些迷糊。“

等護士離開，林小滿終于邁出第一步，鞋底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醫生說你想見我。“這不是個問句。

林美玲的眼睛濕漉漉的，像蒙著一層霧。“我怕再不說...就沒機會了。“她向沈清瀾投去詢問的眼神。

“我是沈醫生，林小滿的心理咨詢師。“沈清瀾自我介紹，刻意省略了“少管所“三個字。

“沈...“林美玲突然皺眉，某種模糊的記憶似乎浮現在止痛藥造成的迷霧中，“你長得像...“

一陣疼痛打斷了她。林小滿下意識上前半步又硬生生停住，轉而抓起床頭的水杯塞到母親手里。“別廢話了。你說要告訴我父親的事。“

林美玲啜了一口水，喉結艱難地滾動。“他叫沈巖。“她說出這個名字時，沈清瀾的呼吸驟然停滯，“是個...建筑師。“

沈清瀾的指甲陷入掌心。不可能。重名的人那么多。但當她看見林美玲摸索錢包里那張泛黃照片的動作時，某種可怕的預感已經爬上脊背。

“這是他唯一留給我的...“林美玲顫抖的手指夾出一張照片。

林小滿奪過照片的瞬間，沈清瀾已經看清了那個側影——父親三十多歲時的模樣，站在她童年記憶里的那棟海濱別墅前。她的視野邊緣開始發黑，耳邊血液奔涌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這個混蛋。“林小滿盯著照片，聲音奇怪地平靜，“他知道我的存在嗎？“

林美玲搖頭，淚水在皺紋間蜿蜒。“我離開時...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她艱難地呼吸著，“后來去找過他...看見他抱著一個小女孩從幼兒園出來...“

沈清瀾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聲響。“我去買咖啡。“她幾乎是逃出病房的。

洗手間的鏡子映出一張慘白的臉。沈清瀾擰開水龍頭，冷水沖過手腕卻感覺不到溫度。父親抱著的小女孩——那是五歲的她。而林小滿...如果林美玲說的是真的...

她顫抖著打開手機相冊，翻到去年掃描的舊照片。同樣的海濱別墅，父親同樣的襯衫，只是這張照片里，年幼的她被摟在臂彎中。拍攝日期顯示比林小滿的出生證明早了整整九個月。

走廊盡頭的病房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沈清瀾沖回去時，看見林小滿站在一地水漬中，手里緊攥著那張照片。

“她說謊！“林小滿的聲音像繃緊到極致的弦，“她說后來去找過他，說看到他和家人幸福生活所以不忍心打擾...多感人啊！“她轉向床上的母親，“那為什么之后二十年都拿我出氣？為什么每次喝醉都說我是毀了你人生的錯誤？“

林美玲在病床上蜷縮起來，像個挨打的孩子。“因為我恨他...更恨還愛著他的自己...“止痛藥讓她的聲音含糊不清，“你越長越像他...眼睛，嘴角...“

林小滿像被雷擊中般僵住了。沈清瀾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現在她看出來了，林小滿抿嘴時那個小小的褶皺，確實和父親一模一樣。

回程的出租車上，兩人都沉默不語。林小滿一直盯著窗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邊緣。沈清瀾的胃里像灌了鉛，無數問題在腦海中盤旋卻一個也問不出口。

“沈醫生。“林小滿突然開口，仍然看著窗外，“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沈清瀾的喉嚨發緊。“...沈巖。“

車內的空氣凝固了。林小滿慢慢轉過頭，眼睛睜得極大。兩人對視的瞬間，某種無聲的認知在空氣中炸開。

“不。“林小滿的嘴唇顫抖著，“這太荒謬了。“

沈清瀾的公寓從未顯得如此狹小。她翻箱倒柜找出父親留下的文件盒，灰塵在陽光下飛舞。林小滿站在客廳中央，像一尊蒼白的雕像。

“也許只是同名...“沈清瀾的聲音自己聽來都無比虛弱。但當她翻開父親2010年的日程本——母親自殺那年——三月十七日的記錄像一把刀刺入眼簾：“和林晚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林小滿湊過來看，呼吸噴在沈清瀾頸側。“那天是我生日。“她輕聲說。

沈清瀾繼續瘋狂地翻閱，終于在文件盒夾層里找到一個信封。里面是父親和林美玲的合影，比醫院那張親密得多——林美玲年輕的臉靠在父親肩上，背景是某家餐廳的情人節裝飾。更致命的是信封里還有一張超聲圖像，背面寫著“我們的小滿，20周“。

林小滿發出一聲介于哽咽和冷笑之間的聲音。“所以他一直知道。“

“不...這不能證明...“沈清瀾徒勞地翻找著任何能否定的證據，卻在父親日記里找到更殘酷的段落：“美玲說她懷孕了，要求我離婚。我做不到。小瀾已經失去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

日記從這一頁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最后停在了母親自殺前三天：“一切都太遲了。林說她流產了，這是報應。我不知道該怎么繼續活下去。“

沈清瀾的視線模糊了。林小滿奪過日記本，貪婪地閱讀著那些字句，臉色越來越蒼白。“所以他不只知道...他還以為我死了。“她突然大笑起來，笑聲讓沈清瀾毛骨悚然，“真諷刺，他為你留下，卻給了我生命。“

沈清瀾想說些什么，但所有語言都顯得蒼白可笑。她伸手想碰林小滿的肩膀，卻被猛地躲開。

“別碰我！“林小滿退到墻角，藍發在背后散開像一團憤怒的火焰，“現在你知道了——我是你完美人生里的污點，是你父親背叛的活證據！“

“小滿...“

“不，別那么叫我！“林小滿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嗎？我居然在嫉妒你...嫉妒他選擇了你...“

沈清瀾跪在她面前，心臟疼得像要炸開。“他選擇了逃避。“她輕聲說，“而我們...我們不必重復他們的錯誤。“

林小滿抬起頭，淚水沖花了睫毛膏。“我們是...姐妹？“

這個詞懸在兩人之間，重若千鈞。沈清瀾突然意識到，從第一次見面時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到后來超越醫患關系的親近，或許都有了解釋。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但血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這句話。診所的號碼。

“沈醫生，“助理小林的聲音異常緊張，“醫療委員會來人了，要求調閱林小滿的所有治療記錄。他們說收到舉報...關于醫患關系不當。“

沈清瀾看向林小滿，后者正用袖子粗暴地擦臉，像個倔強的孩子。“我知道了。“她簡短地回答，掛斷電話。

“麻煩？“林小滿敏銳地問。

沈清瀾搖搖頭，突然做了個決定。她拉起林小滿的手，帶她來到書房，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把鑰匙。“這是我母親老家的鑰匙。“她說，“在青松鎮，離市區兩小時車程。那里沒人會找到你。“

“你要趕我走？“

“我要你先離開幾天。“沈清瀾緊握她的手，“等我處理好委員會的調查。那里很安全，有你需要的一切。“

林小滿盯著那把鑰匙，表情復雜。“為什么幫我到這種地步？即使現在知道了...“

“因為無論有沒有血緣，“沈清瀾輕聲說，“你都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林小滿突然撲上來抱住她，力道大得幾乎讓人窒息。沈清瀾聞到她頭發上的顏料味和醫院消毒水混合的氣息，感到頸間一片濕熱。

“別讓我等太久...姐姐。“林小滿在她耳邊低語，這個稱呼讓沈清瀾的心臟漏跳一拍。

送走林小滿后，沈清瀾站在空蕩蕩的公寓中央，父親的文件散落一地。她拾起那張超聲圖像，指尖輕撫“我們的小滿“那幾個字。二十年前，兩個女人因為這個男人而痛苦；二十年后，她們的女兒卻陰差陽錯地找到了彼此。

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陌生號碼。沈清瀾接起來，聽到醫院護士急促的聲音：“林美玲女士病情突然惡化，她要求見您...說有關林小滿的重要事情...“

窗外的夕陽將整個房間染成血色。沈清瀾看著手中父親與林美玲的合影，意識到這個故事或許還有更多隱藏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