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片落在掌心發出輕微的聲響。沈清瀾凝視著那粒白色的小藥丸，它曾經是她每晚的救贖，如今卻像一道鎖鏈。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刺入眼睛，她瞇起眼，將藥片一分為二。

“先減半?！八龑ψ约赫f，聲音在空蕩的公寓里顯得異常清晰。

半片藥下肚，熟悉的苦澀在舌根蔓延。沈清瀾將另外半片放回藥瓶，金屬蓋旋轉的聲音像一聲嘆息。床頭柜上母親的日記本微微敞開，最后一頁她新添的字跡在晨光中依稀可見：“不再逃避。“

診所的走廊似乎比往常更長。沈清瀾感到一絲不真實感，仿佛行走在水下。她的助理小林迎面走來，嘴巴開合說著什么，聲音卻像隔了一層棉花。

“沈醫生？您還好嗎？“小林的臉突然清晰起來，眉頭緊蹙。

“只是有點睡眠不足?！吧蚯鍨懗冻鲆粋€微笑，指尖悄悄掐入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今天有哪些預約？“

前三個咨詢進行得出奇順利。沈清瀾全神貫注地傾聽每位患者，將注意力從自己翻騰的胃部轉移。直到午休時走進洗手間，鏡中的女人才讓她怔住——蒼白的臉色，瞳孔微微放大，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只是戒斷反應，“她對著鏡子低語，“說明書上寫了，會頭暈、惡心、失眠...“

水流沖過手腕，冰冷刺骨。沈清瀾突然想起林小滿描述她母親酗酒后又戒酒時的情形：“她像被千萬只螞蟻啃噬，在床上扭動尖叫...“現在她明白了那種感覺——不是螞蟻，而是冰冷的鐵絲在血管里穿行，在骨髓中攪動。

下午兩點，她與林小滿的例行會面時間。少管所的會面室今天格外悶熱，沈清瀾感到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后背的襯衫已經濕透。當林小滿被帶進來時，她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保持專業坐姿。

“你看起來糟透了?！傲中M直截了當，藍發在腦后扎成一個亂糟糟的小辮，露出頸側新鮮的抓痕。

沈清瀾想笑，卻變成了一聲咳嗽：“職業素養呢？不能對心理醫生說這種話?！?

“去他的職業素養?！傲中M湊近，突然伸手碰了碰沈清瀾的額頭，“你在發燒?！?

那只手涼得像塊冰，沈清瀾幾乎要舒服地喟嘆出聲。她閉上眼睛，一瞬間天旋地轉。

“嘿！別在這兒暈倒！“林小滿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警衛！她需要——“

“不，“沈清瀾抓住她的手腕，“我沒事，只是...減少了藥量?！?

林小滿的眼睛瞪大了。她慢慢坐回去，表情從驚訝變為一種古怪的了然：“抗抑郁藥？“

沈清瀾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荒謬——被自己的病人診斷。

“白癡。“林小滿說，但語氣出奇地柔和，“你應該慢慢減，配合維生素B族和鎂片?！八龔目诖锾统鲆粡埌櫚桶偷募?，迅速畫了個簡易圖表，“我見過太多戒斷反應了，我媽的酒精，我的...其他東西。按這個來?！?

沈清瀾接過那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遞減曲線和幾種營養素名稱。她喉嚨突然發緊：“為什么幫我？“

林小滿聳聳肩，眼神飄向窗外：“也許因為你是唯一一個不把我當病例看的?！八D了頓，“還有，我們手上的疤用的同一種紅色。“

那天晚上，沈清瀾的公寓成了戰場。半片藥的效力消退后，她蜷縮在沙發上，全身發抖。母親日記里的字句在腦海中盤旋，與林小滿畫的那張簡陋圖表交替閃現。凌晨三點，她沖進衛生間嘔吐，膝蓋重重磕在瓷磚上也不覺得疼。

鏡中的女人雙眼通紅，嘴角掛著唾液，像個瘋子。沈清瀾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浴室里回蕩，漸漸變成嗚咽。她滑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浴缸，想起了林小滿說過的一句話：“痛苦像條野狗，你越跑它越追。有時候你得停下來，轉身面對它，它反而會后退幾步。“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沈清瀾顫抖著手指撥通了少管所的夜間緊急號碼。按規定她不該這么做，但規定沒說過當你的病人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理解你的人時該怎么辦。

“沈醫生？“值班人員困惑的聲音，“現在不是探視時間...“

“請告訴林小滿...“沈清瀾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告訴她野狗在叫?！?

一陣沉默。沈清瀾閉上眼睛，為自己的沖動感到羞恥。但十分鐘后，電話響了。

“你真是個麻煩的大人?！傲中M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少管所電話特有的電流雜音，“野狗咬你了？“

沈清瀾的眼淚無聲滑落：“咬得很兇?！?

“聽著，“林小滿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數五樣你能看到的東西?！?

“什么？“

“照做！四樣能摸到的，三樣能聽到的，兩樣能聞到的，一樣能嘗的?？?！“

沈清瀾茫然四顧：“臺燈...沙發...茶幾...窗簾...地毯?！?

“繼續！“

“毛衣...手機...抱枕...我的頭發。“沈清瀾逐漸明白了這是什么，“空調聲...我的呼吸...樓下汽車警報?！八暮粑椒€了些，“薰衣草洗衣液...咖啡渣。薄荷牙膏。“

電話那頭傳來輕輕的“嗯“聲：“現在野狗還在叫嗎？“

沈清瀾驚訝地發現，恐慌確實退潮了些：“還在，但...沒那么響了。“

“這叫接地技術。“林小滿的聲音帶著一絲得意，“我從你那本《創傷療愈》里學的。第147頁?！?

沈清瀾突然想起那本放在咨詢室書架上的專業書籍。她無法想象林小滿是什么時候，以什么心情翻閱了它。

“謝謝?！八p聲說，這兩個字承載的重量讓電話兩端都沉默了片刻。

“別死了，醫生?！傲中M最終說道，語氣刻意輕快，“我還指望你幫我弄假釋呢。“

掛斷電話后，沈清瀾爬回床上。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她第一次注意到，黎明前的藍光有種近乎神圣的靜謐。母親的日記本躺在床頭，她輕輕撫過封面，沒有打開。

第二天早晨，沈清瀾站在藥店維生素貨架前，按照林小滿的潦草筆記挑選著瓶瓶罐罐。收銀臺旁的雜志架上，一本藝術雜志的封面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幅用火柴燒出輪廓的少女肖像，邊緣焦黑，中心卻透著光。

“這風格...“她喃喃自語，突然想起林小滿素描本里那些扭曲卻有力的線條。

“280元。“收銀員打斷她的思緒。

沈清瀾遞過信用卡，做出了一個決定。回辦公室后，她撥通了一個很久沒聯系的號碼——大學時代的美術系室友，現在在一家知名藝術治療中心工作。

“溫蒂，“她說，聲音比幾周前堅定得多，“我有個天才學生想讓你看看?！?

戒斷反應的第七天，沈清瀾夢見了母親。夢中沒有血腥的水泥地，沒有刺耳的警笛，只有母親坐在她童年臥室的床邊，輕輕哼著搖籃曲。當她醒來時，枕巾是濕的，但胸口那種常年盤踞的鈍痛似乎輕了一些。

手機屏幕顯示一條來自少管所的新消息：

【林小滿申請加入藝術治療班，已批準。她說要你記得吃鎂片。——王管教】

沈清瀾微笑著將手機貼在胸前。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床頭柜上——那里曾經擺著藥瓶，現在放著一個小相框，里面是她和林小滿在少管所花園里的合影，照片邊緣被火燒過，卻恰好在兩人笑臉的位置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心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