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信封上的聯合國徽章在晨光中閃閃發光。沈清瀾用指甲沿著封口處小心翼翼地劃開，瑞士出版社的來信與另一封正式邀請函滑落到餐桌上。林小滿正盤腿坐在椅子上往吐司上堆草莓醬，藍發支棱著，像一團清晨的靜電。
“什么東西這么正式？“她口齒不清地問，伸長脖子去看。
沈清瀾展開那封燙著金邊的邀請函：“聯合國兒童權利委員會...全球青少年司法峰會...特邀沈清瀾博士與林小滿女士作為中國司法改革代表...“她的聲音逐漸變小，手指不自覺地收緊，紙張發出輕微的脆響。
林小滿的草莓醬勺子掉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啥？“她一把搶過邀請函，眼睛瞪得圓圓的，“日內瓦？聯合國？我們？“
“還有這個。“沈清瀾抽出瑞士出版社的信，“他們想在峰會期間全球首發《星星與藍鳥》繪本，十五個國家同步上市。“
林小滿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赤腳踩在廚房地磚上轉了個圈，藍發在空中劃出歡快的弧線。“我要去告訴小雨！“她抓起手機，隨即又放下，“等等，我能出國嗎？我的犯罪記錄...“
這個問題像一塊冰滑進沈清瀾的胃里。她迅速翻到邀請函最后一頁——組委會已考慮到這點，附上了瑞士移民局的特別許可申請表格，但最終決定權仍在簽證官手中。
“我們會搞定的。“沈清瀾說，聲音比內心感覺到的更有信心，“司法部可以出具證明，說明你現在是改革顧問。而且...“她指了指邀請函上聯合國兒童權利委員會主席的簽名，“這種級別的背書應該有用。“
林小滿安靜下來，手指輕輕撫過邀請函上凸起的印章。“他們真的想聽我說話？“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像那個少管所里滿身是刺的少女，“一個縱火犯、自殘者、少管所常客？“
沈清瀾繞過餐桌，捧起林小滿的臉——那張臉已經褪去了最初的尖銳，卻還留著些許不確信的陰影。“正是這樣的你，才能替那些不被聽見的孩子發聲。“她輕輕吻了吻女孩的額頭，“聯合國有的是完美專家，但他們邀請的是'星星與藍鳥'。“
接下來的兩周像場旋風。司法部特批了林小滿的旅行文件，瑞士出版社派來的移民律師卻帶來了壞消息：瑞士簽證官對任何暴力犯罪記錄都極為敏感，縱火案底更是紅色警戒。
“還有希望，“視頻會議里，那位蘇黎世律師推了推眼鏡，“如果能有更高層面的干預...“
沈清瀾連夜聯系鄭教授，后者通過外交部老同學牽線，聯系到即將赴任的瑞士大使。與此同時，林小滿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將自己的少管所日記、藝術作品和司法改革委員會工作證復印件裝訂成冊，直郵瑞士移民局局長，附言：“這不是求情，而是邀請您看看'問題少年'的另一種可能。“
出發前一天，簽證終于獲批，附帶嚴格條件：不得離開代表團單獨行動，必須每日向當地警方報到。林小滿把簽證貼在額頭上，在客廳里跳了支即興的勝利之舞。
“別高興太早，“沈清瀾整理著行李，忍不住提醒，“長途飛行、時差、文化差異、高強度會議...對你都是第一次。“
“哎呀，沈醫生又開啟老媽子模式了。“林小滿做了個鬼臉，卻偷偷把抗焦慮藥塞進了隨身背包的小口袋。
首都國際機場的安檢通道比預想的擁擠。林小滿起初還興奮地東張西望，但隨著隊伍緩慢前進，她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當安檢員要求她脫鞋解腰帶時，沈清瀾注意到她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抓撓左手腕的舊傷疤。
“小滿？“沈清瀾輕聲喚她，“深呼吸，記得嗎？五樣你能看到的東西...“
“別把我當患者！“林小滿突然低吼，引來周圍人側目。她粗暴地扯下腰帶扔進塑料筐，過安檢門時警報大作。女安檢員手持掃描儀靠近時，林小滿像受驚的動物般后退兩步，隨即轉身沖向洗手間。
沈清瀾匆忙解釋后追了過去。洗手間最里面的隔間門緊鎖，但下方縫隙能看到熟悉的帆布鞋。“小滿，“她跪下來輕聲說，“是我。只有我。“
門內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和某種金屬刮擦聲——該死，林小滿肯定帶著那支該死的金屬筆。沈清瀾的心跳加速，但聲音保持平穩：“星星被困在云層里了，記得嗎？但藍鳥會找到她。“
這是繪本里的一頁情節。門內動靜停了片刻。
“藍鳥...自己也迷路了。“林小滿的聲音帶著鼻音。
“所以她們需要彼此。“沈清瀾將手指從門縫下伸進去，掌心向上，“就像我們在少管所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隔間門緩緩打開。林小滿蜷縮在馬桶蓋上，左手腕有一道新鮮的血痕，金屬筆滾落在地。她的藍發被汗水粘在額頭上，眼睛紅得像哭過，但下巴仍然倔強地昂著。“我恨這樣，“她咬牙切齒地說，“恨自己還是會被嚇到。“
沈清瀾取出隨身攜帶的酒精棉和創可貼，熟練地處理傷口。“被嚇到不代表軟弱。“她輕聲說，“意味著你有需要保護的東西了——現在的自己，未來的自己。“
當她們重新回到安檢處時，那位女安檢員驚訝地看了林小滿一眼，卻什么也沒問，只是動作輕柔了許多。登機前的最后一刻，林小滿在機場書店買了本《五分鐘學會瑞士語》，盡管沈清瀾提醒她瑞士人說德語、法語、意大利語和羅曼什語，就是沒有“瑞士語“。
“閉嘴，讓我做會兒夢。“林小滿把書塞進已經鼓鼓囊囊的背包。
商務艙的座位讓林小滿暫時忘記了安檢的噩夢。她像個孩子般研究著座椅的各種功能，把降噪耳機戴了又摘，對著餐單上的法文單詞傻笑。直到飛機開始滑行，她才突然抓住沈清瀾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如果...如果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搞砸了呢？“她的耳語幾乎被引擎聲淹沒，“如果我說錯話，讓你和鄭教授難堪...“
沈清瀾從包里取出繪本的最終校樣，翻到最后一頁——星星與藍鳥站在船頭，面對浩瀚海洋。“看，“她指著畫面角落她們后來添加的小細節，“藍鳥其實在發抖，星星也是。但她們還是起航了。“
十小時的飛行中，林小滿大部分時間在翻繪本校樣，偶爾在沈清瀾肩上打會兒盹。當機長宣布即將降落時，她突然緊張起來：“我準備的演講稿全是官話！那些聯合國官員每天聽多少漂亮話啊，誰會記得我說了什么？“
“那就別說官話。“沈清瀾幫她收起小桌板，“說你的故事。“
“女士們，需要填寫入境申報表。“空乘俯身遞來表格，目光落在林小滿手腕的傷痕上，卻沒有露出常見的憐憫或厭惡，而是某種理解的溫柔，“我妹妹也有這樣的畫。她說那是她的戰斗勛章。“
林小滿驚訝地抬頭，發現空乘女士的袖口下隱約露出類似的疤痕。“她...現在怎么樣？“
“在蘇黎世開了一家畫廊。“空乘微笑著調整了一下名牌——“副乘務長瑪格麗特·施密特“，“順便，我丈夫是瑞士移民局的。需要我讓他'偶然'看到你們的繪本嗎？“
命運有時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伸出援手。下機前，瑪格麗特悄悄塞給林小滿一張名片：“我妹妹的畫廊就在聯合國廣場旁邊。告訴她瑪姬姐姐讓你們去的，她會給你們看些特別的東西。“
日內瓦機場的入境通道出奇順利。邊檢官員看了看林小滿的簽證備注，又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傷痕，突然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說：“《星星與藍鳥》？我女兒讀過了法文預覽版。她想知道...會有續集嗎？“
林小滿呆住了，沈清瀾輕輕推了她一下。“告、告訴她，“林小滿結結巴巴地說，“續集由每個讀者自己書寫。“
酒店房間的窗外能看到日內瓦湖和噴泉。林小滿貼在玻璃上，鼻子壓得扁扁的：“老天，這里連空氣都像被濾過似的。“她轉身撲向大床，隨即被書桌上的正式信函吸引——組委會臨時調整議程，邀請林小滿在開幕式上做五分鐘發言。
“搞什么！“她抓起信紙，“明天上午就開始了！我連時差都沒倒過來！“
沈清瀾查看最新日程，眉頭皺起：“原定的法國專家生病了...他們想用你的故事開場。“她猶豫了一下，“你可以拒絕。“
林小滿把自己扔進沙發，藍發在雪白靠墊上鋪開：“不，我要做。只是...“她咬著下唇，“我該說什么？'大家好，我是個縱火犯，現在來教你們怎么對待問題少年'？“
沈清瀾在她身邊坐下：“說真話。就像你在少管所對那些孩子做的那樣。“
次日清晨，峰會會場比想象中宏偉。圓形會議廳里，各國代表、專家學者、記者和觀察員陸續入座。林小滿穿著鄭教授特意為她準備的深藍色套裝——“看起來專業又不失個性“，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只有耳垂上小小的藍鳥耳釘透露著本真。
當主席宣布“請歡迎來自中國的林小滿女士“時，沈清瀾感到身旁的身體瞬間繃緊。林小滿走上講臺的腳步有些不穩，調整話筒時紙張沙沙作響。會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等著聽這位“前少年犯、現司法改革者“的精彩演說。
林小滿看了看準備好的講稿，突然將它折成一架紙飛機，輕輕放飛下臺。會場一陣騷動。
“抱歉，“她的聲音在麥克風里有些抖，但很快穩定下來，“我背了一整晚的漂亮話，但站在這里才明白——你們不需要又一個完美的演講，而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她緩緩卷起左袖，露出那些傷痕——舊的、新的、深的、淺的。高清攝像機將這一幕傳送到會場每個屏幕，甚至遠在BJ觀看直播的少管所孩子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我的地圖。“林小滿說，“標記著每個想要放棄的時刻，和每個選擇繼續的理由。“她頓了頓，“聯合國的數據說，全球每天有數以萬計的孩子像曾經的我一樣，被關在少管所、感化院、拘留中心。他們需要的不是更好的管教，而是被真正看見的機會。“
沈清瀾在臺下屏住呼吸。林小滿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笑。
“在中國，我們開始嘗試一種瘋狂的想法——讓'問題少年'參與解決自己的問題。結果發現，當一個人被允許成為解決方案的一部分而非問題本身時，奇跡就會發生。“林小滿舉起繪本校樣，“這個故事叫《星星與藍鳥》，關于兩個破碎的靈魂如何互相治愈。今天，我想把它送給每位致力于青少年司法的人——請記住，我們面對的不僅是案例，更是有著無限可能的生命。“
掌聲如雷暴般響起。沈清瀾看到前排的聯合國官員悄悄擦眼淚，記者們瘋狂記錄，而直播屏幕上，少管所的孩子們跳起來歡呼，小雨站在最前面，手里舉著一張紙，上面潦草地畫著星星和藍鳥。
林小滿回到座位時，沈清瀾緊緊握住她的手——那雙手不再顫抖，而是堅定有力地回握著。臺上，下一位演講者正稱贊這是“峰會史上最動人的開場“。
“怎么樣，沈醫生？“林小滿耳語，眼睛亮得像星星，“你的藍鳥飛得還不賴吧？“
沈清瀾只是微笑，將那顆少管所紐扣——如今已成為她的幸運符——輕輕放回口袋。窗外，日內瓦湖的陽光正好，照亮了她們面前漫長的、充滿希望的道路。